第二部 第三節

那天晚上,加文在家為凱準備晚飯。開罐頭,搗大蒜,帶著一股拿它們出氣的快意。

吵完架後若想休戰,甜言蜜語不得不說,這是規則,人人皆知。加文從巴里葬禮回來的路上就在車裡給凱打了電話,告訴她自己多麼希望她在身邊,今天的經歷多麼可怕,他多想今晚跟她見面。這些話雖然不失低聲下氣,但也還算實話實說,他掂量了一下,自己只是想要人今晚作陪,別無他求,那麼這筆代價還稱得上不多不少,剛剛合算。

可是凱的心思可不一樣,她是把這一切當作兩人之間新合約的定金來看的。你想我了。心情不好的時候需要我。你後悔沒帶我以情侶身份出席。好啦,咱們別再犯那樣的錯誤了。聽聞那些話以後,她待他的心態就多了幾分心安:爽朗愜意,希望重燃。

今晚他做的是波倫亞意麵,故意沒買布丁,也沒提前鋪好桌布,為的是讓她知道自己沒特意準備。凱卻是個好了傷疤忘了疼的人,甚至如此隨意的態度,也被她當作是種親昵。她坐在他的小餐桌旁,就著雨打天窗的滴答聲與他交談,左右打量屋裡的器具。她來這兒不多。

「我猜這種黃色是麗莎挑的。對不對?」

又來了:挑戰禁忌,似乎他們的親密關係最近又進了一層似的。關於麗莎,加文是能不提則不提,難道到現在她還沒明白?他往煎鍋的肉末里灑牛至葉粉,回答:「不是,都是以前的房主留下的。我還沒來得及換。」

「哦,」她抿了一口酒,說,「挺舒服的,就是稍嫌平淡。」

這句話激怒了加文。在他眼裡,「鐵匠鋪」的內飾哪點都比霍普街10號勝出一籌。他注視著麵條煮得咕咕冒泡,仍舊背對她。

「想不到吧,」她說,「我今天下午碰見薩曼莎·莫里森了。」

加文轉過身來。凱應該連薩曼莎·莫里森長什麼模樣都不知道吧?

「就在廣場上,熟食店門口。我當時正要進去買這個,」凱伸手用指甲彈一彈旁邊的葡萄酒瓶,「她問我是不是加文的女朋友。」

凱說話的樣子很頑皮,其實薩曼莎的措詞讓她大受鼓舞,原來加文是這樣對朋友描述她的呀,真是大舒一口氣。

「那你怎麼說的?」

「我說——我說是的。」

她的臉頓時又黯淡下來了。加文問的時候,本沒打算語氣那樣凌厲的。只是若能阻止凱和薩曼莎碰面,任何辦法他都在所不惜。

「不管怎麼說吧,」凱的聲音裡帶上了一絲尖刻,「她請我們下星期五一起吃晚飯。就是下星期的今天。」

「噢,見鬼。」加文慍怒地說。

凱的好心情大半棄她而去。

「有什麼問題嗎?」

「沒什麼。就是——沒什麼,」他用叉子戳沸騰冒泡的麵條,「就是我天天在辦公室跟邁爾斯抬頭不見低頭見,夠煩了,說實話。」

他一直懼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她偷偷摸摸地混進來,他們變成「加文和凱」,擁有同一個社交圈子,這樣一來,更難乾乾淨淨把她一刀切掉,逐出他的生活了。他怎麼會坐視這樣的事情發生?為什麼允許她舉家搬到這兒來?對自己的憤怒自然而然變成對她的惱恨。她怎麼就認識不到他根本不想要她,幹嗎不乖乖地自己離開,免得他扮演壞人?他在水槽里把麵條瀝干,開水濺到身上,心裡默默咒罵。

「那你給邁爾斯和薩曼莎打個電話說不去吧。」凱說。

她的語氣很生硬。加文有個積重難返的習慣,每當碰到迫在眉睫的衝突,他總先顧著繞開,指望著車到山前必有路。

「不,不。」他說,拿一條擦碗巾擦著打濕的襯衫。「我們去。沒問題。我們去。」

不過他絲毫也不掩飾自己毫無興趣,這也是給日後回顧時立下一條標註:你知道我不願去。不,一點也不愉快。不,再別搞這一套了。

他們靜靜地吃飯,好幾分鐘,誰也不說話。加文擔心一場新的爭吵恐怕是不可避免了,而且凱肯定還要追根究根刨個底朝天。他環顧左右,想趕緊找個別的話題,於是講起了瑪麗·菲爾布拉澤和人壽保險公司的事情。

「那幫人真是群混蛋,」他說,「他交的保險金可不少,但他們的律師正想著法子不給賠付。想證明他投保時沒將家族疾病史交代完整。」

「怎麼回事?」

「嗯,他有個叔叔也是動脈瘤死的。瑪麗發誓說巴里簽合同的時候告訴過保險員,可是記錄里又沒寫。那傢伙肯定不知道這病是有可能遺傳的。我不知道巴里還投過……」

加文的聲音哽咽了。他嚇了一跳,又自覺尷尬,忙低頭看盤子,也好藏起漲紅的臉。喉嚨好像被悲傷堵住了,動彈不得。凱的椅子腳在地上嘎吱一響,他希望她是去洗手間。可是她的手卻環住了他的肩,讓他貼近。他還沒來得及想什麼,就也伸出一隻手臂摟住了她。

被人抱著的感覺真好。如果他們的關係能褪去一切,兩個人簡簡單單、不言不語,只保持互相安慰的姿態,那該多美妙。人類一開始幹嗎要學會講話?

他的鼻涕沾在了她的衣服上。

「對不起。」他含糊不清地說,拿紙巾擦掉。

他放開她,擤擤鼻子。她把椅子拖到他身邊,一隻手搭在他手臂上。她不說話,臉上滿是溫柔關切的時候,他要喜歡她得多,就像現在這樣。

「我至今還是不能……他是個好人,」他說,「巴里。他是個好人。」

「是的,人人都這樣說。」凱回答。

她從來未被允許見一見這位如雷貫耳的巴里·菲爾布拉澤。但加文如此真情流露讓她感到好奇,很想知道引得他大動感情的到底是何許人也。

「他是不是很好玩兒?」她問,因為只能想像加文在一個喜劇演員面前樂不可支,或者對著一個倚著吧台滿口髒話的黑幫頭子傻樂呵。

「是啊,我想是的。嗯,也不算特別好玩吧。正常。他喜歡笑……但也就是……那麼好的一個人。他對人友善極了,你知道吧?」

她洗耳恭聽,可是加文卻好像沒法兒細說巴里到底如何好。

「他留下的孩子們……還有瑪麗……可憐的瑪麗……上帝啊,你想都想不到。」

凱還是溫柔地輕拍他的手臂,可是心頭的同情被澆滅了點。想都想不到,她心裡默念,想都想不到孤孤單單一個人是什麼滋味?想都想不到單槍匹馬擔負起一個家庭是多麼艱難?他對她——凱——的憐惜何在?

「他們真是幸福的一對,」加文說,聲音嘶啞,「她心都碎了。」

凱不發一言,仍然撫摸著他的手臂,想想自己從來不敢、也沒有資本心碎。

「我沒事。」他說,用餐巾擦擦鼻子,撿起叉子。輕輕掙了掙手臂,示意她把手拿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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