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星期六

早上九點,教堂街上就一個停車位也不剩了。前來悼唁的人或是獨個,或是三三兩兩,或是成群結隊,從街的兩頭湧來,像被磁石吸引的鐵屑,湧向同一個目的地:聖彌格爾及眾聖徒教堂。教堂門前的小道很快就擁擠起來,後來竟容不下這許多人,有些來客便被擠到墓園裡,他們小心翼翼地分散在一塊塊墓石之間,害怕不小心踩在亡者的頭頂,可是誰也不願走得離教堂入口太遠。大家都清楚,來向巴里·菲爾布拉澤道別的人如此之多,教堂里的長凳根本不夠坐。

他銀行的同事們聚在最宏偉的斯維特拉夫家族大墓旁,暗自希望總行來的代表能再往前幾步,把他的愚蠢閑談和無聊笑話統統帶走。划艇隊的勞倫、霍莉和詹妮弗都離開父母,一同擠在爬滿青苔的紫杉樹下。教區議員們衣著顏色不一,在小道中間神色凝重地互相交談,只看得見一圈禿頂的腦袋和啤酒瓶底厚的眼鏡,混雜著幾頂黑草帽和養殖珍珠項鏈。壁球和高爾夫俱樂部的男人們低聲打著招呼。大學時代的老朋友遠遠認出彼此的面孔,一起緩步往前走。人群中間混雜著帕格鎮居民,好像大半個鎮子都來了,大家穿著顏色最肅穆的衣服。空氣里摻雜著竊竊私語的嗡嗡聲。人們的臉泛著光,一邊看,一邊等。

特莎·沃爾身上是她最好的一件外套,灰色羊毛的,可惜袖子那兒太緊,手臂頂多能抬到齊胸高。她帶著兒子站在小道一側,和過往的熟人揮揮手,互致悲傷的淺笑,一邊還要和肥仔低聲爭吵,她很小心,嘴唇也不張得太大。

「看在上帝分上,斯圖。他是你爸爸最好的朋友。就這一次,體諒點吧。」

「誰事先告訴過我會這麼死長死長的?你說十一點半就會結束。」

「不準說髒字。我是說我們大概十一點半能從聖彌格爾教堂離開——」

「——所以我才會覺得這個點兒肯定就能結束,不對嗎?所以我才約好跟汪汪見面的。」

「可是你總得出席葬禮吧,你爸爸是抬棺人!給汪汪打個電話,說改到明天再見面。」

「他明天不行。再說我也沒帶手機。鴿籠子跟我說不準帶到教堂來。」

「不許叫你爸爸鴿籠子!你可以用我的手機給汪汪打。」特莎一邊說,一邊在衣袋裡掏。

「我又不記得他的電話號碼。」肥仔撒謊說,語氣冷冷的。

昨天晚上特莎和科林一起吃晚飯,肥仔不在。騎車去安德魯家做英語課的項目了,至少他是這樣跟母親說的,特莎也假裝相信了。她樂得肥仔不在,沒法惹科林生氣。

至少他肯穿上特莎在亞維爾給買的新正裝。當時他們逛到第三家店她就忍不住發脾氣了,因為每一套衣服他穿上後都活像個稻草人,笨拙又俗氣,而她覺得是兒子故意擺出這副姿態的,所以非常生氣,好像只要他願意,就能好端端把衣服撐起來似的。

「噓!」特莎先發制人地說。肥仔並沒開口,可是科林正領著賈瓦德一家迎面走來。他的架子端得有點太過,好像沒弄清抬棺人和引座員的區別,總在門口盤桓,對人們表示歡迎。帕明德穿著紗麗,臉色嚴肅而憔悴。孩子們跟在她身後。維克拉姆穿著深色西裝,像個電影明星。

離教堂門幾碼處,薩曼莎·莫里森在丈夫身邊等著。她抬頭看了一眼明亮的白色天空,心裡想著多少陽光照到雲層背面就被反射回去,白白浪費了。她堅決不從硬石板小道上退下去,不顧有多少老太太被擠下草地,腳踝被露珠凍得冰冷。如果她也下去,那漆皮高跟鞋肯定會陷進柔軟的泥土裡,髒兮兮、泥濘濘。

每當有熟人打招呼,邁爾斯和薩曼莎都會高高興興地回禮,可他們倆之間卻一句話也不說。昨晚兩人剛吵過一架。好幾個人問起萊克西和莉比,因為她們一般周末都會回家,可是昨天兩個女孩都去了朋友家過夜。薩曼莎知道邁爾斯對她們的缺席很是遺憾,因為他喜歡在公眾面前擺出一家之長的派頭。她想,說不定一時興起,他還會命令她和孩子們跟他一起擺姿勢照個相,印在選舉宣傳單上。真要那樣,她可會把自己的意見坦誠相告,想想就很過癮。

她看得出來,他對葬禮的安排吃了一驚。不用問,他一定很遺憾沒能在接下來的儀式中撈得一個明星角色,不然真是拉開選舉大幕的最佳機會啊,觀眾這麼多,個個都可能為他的魅力折服而投出一張選票。薩曼莎暗暗記下,一定得找個合適的場合針對這一失掉的機會來上一番冷嘲熱諷。

「加文!」邁爾斯一看見那個熟悉的金頭髮長條形腦袋就喊。

「噢,嗨,邁爾斯。嗨,薩曼莎。」

加文的黑色領帶襯在白襯衫上,很耀眼。他的淺色眼睛下方有紫色眼袋。薩曼莎踮起腳尖欠身向他靠去,讓他沒法不吻一吻她的臉頰,吸進她麝香味的香水氣息。

「人真多,是吧?」加文環顧四周,說。

「加文是抬棺人。」邁爾斯告訴妻子,語氣就像宣告一個不太聰明的小孩因為努力而得到一張書券的獎賞。實際上,聽加文說獲此殊榮時他還真有些吃驚。他曾模模糊糊地設想過,自己和薩曼莎也許會被奉為貴賓,畢竟他們曾經守在巴里臨終的床前。假如瑪麗或者她身邊的誰請他邁爾斯誦讀一段經文,或者致辭幾句,表示感謝他在巴里生命最後一段時間裡扮演的重要角色,那也算是一種善意的姿態,薩曼莎故意不對加文入選表現出一絲一毫的驚奇。

「你和巴里關係挺好的,是不是,加文?」

加文點點頭。他有些戰戰兢兢,不太自在。昨晚睡眠非常糟糕,他一早就從噩夢中驚醒,先是夢見棺材從自己肩上滑落,巴里的屍體滾到教堂地上,後又夢見睡過了頭,錯過葬禮,等他趕到聖彌格爾及眾聖徒教堂時,只見瑪麗孤身一人站在墓園裡,臉色蒼白,怒不可遏,尖聲責怪他把一切都毀了。

「我連自己該站在哪兒都不知道,」他一邊四下里掃視一圈,一邊說,「從來沒幹過這個。」

「沒什麼大不了的,夥計,」邁爾斯說,「只有一個要求而已,真的。別掉下什麼東西來。呵呵呵。」

邁爾斯女里女氣的笑聲和他說話的低沉嗓音很不相稱。加文和薩曼莎都沒笑。

科林·沃爾從人群中走來。龐大的身軀,奇怪的步態,額頭又高又鼓。看到他,薩曼莎總忍不住想起弗蘭肯斯坦 的怪物。

「加文,」他說,「你在這兒呢。我想我們最好站到人行道上去。他們過幾分鐘就到了。」

「對,好。」收到走開的命令,加文舒了一口氣。

「科林。」邁爾斯叫道,還點了點頭。

「嗨,你好。」科林說。他慌裡慌張地回了個禮,轉身穿過擁擠的人群走了。

這時又起了一陣新的騷動,薩曼莎聽到霍華德的大嗓門:「請讓一讓……對不起……我們要去找家裡人……」人群往兩邊分開,免得碰到他的大肚子。霍華德出現了,大得嚇人,身上裹著天鵝絨大衣。雪莉和莫琳緊隨其後。雪莉一身深藍,乾淨端莊,莫琳骨瘦如柴,活像一隻吃腐肉為生的鳥,戴著垂下黑紗的帽子。

「嗨,嗨,」霍華德一邊說,一邊在薩曼莎臉頰上結結實實親了兩下,「薩咪,你怎麼樣?」

她的回答被吞沒在隨即而起的大規模騷動中。大家紛紛從小道上往兩旁退,不過也還不忘搶佔有利地形:離教堂門近的位置誰也不願放棄。人群分作兩股,熟悉的面孔遙遙相望,就像一顆顆散開的果仁。薩曼莎發現了賈瓦德一家,萬白叢中一點棕。維克拉姆穿著黑色西裝,帥得離譜,帕明德則身著紗麗(她怎麼穿這個?難道不知道這正中霍華德和雪莉之流的下懷嗎?),她身邊站著矮腳雞一樣的特莎·沃爾,身穿灰色外套,紐扣處綳得緊緊的。

瑪麗·菲爾布拉澤領著孩子們沿著小道走向教堂。瑪麗臉色極度蒼白,看上去瘦了好幾磅。六天能輕這麼多嗎?她一手牽著雙胞胎里的一個,另一隻手臂環住小兒子的肩膀。最大的弗格斯跟在後面。她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前方,柔軟的嘴唇緊緊地抿著。親戚們跟在瑪麗和孩子們身後,整個隊伍跨過門檻,好像被昏暗的教堂吞噬。

眾人馬上也都朝門口擁去,一時間竟堵塞住了,好不尷尬。莫里森一家跟賈瓦德一家擠在了一起。

「你先請,賈瓦德先生,老爺,你先請……」霍華德嗓音隆隆地說,還伸出一條胳膊,護佑醫生頭一個走。他又利用自己的龐大身軀擋住其他人,自己跟著維克拉姆走了進去,兩家人都跟在後面。

聖彌格爾及眾聖徒教堂的走廊鋪著長長的品藍色地毯。穹頂上金星閃耀,銅箔反射出頂燈的光芒。彩色玻璃窗花色繁複,令人驚嘆。正殿中央,誦讀使徒書信的一側,聖彌格爾從最大的一扇窗戶探身望向下界,肩膀兩側生出天藍色的翅膀。他一手高舉寶劍,一手緊握兩把金尺。一隻穿便鞋的腳踩在身軀掙扎、肩生蝙翼的撒旦背上,撒旦渾身黑灰,拚命想要站起身來。聖人的表情自在平靜。

霍華德走到和聖彌格爾平行處,停下了腳步,示意家人坐進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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