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太平洋 第九十二章

我有了一個奇特的植物學發現。但是很多人都不會相信下面這一段。儘管如此,我仍然要把它告訴你,因為它是故事的一部分,而且它曾經發生在我身上。

我側身躺著。大約中午過後一兩個小時吧,陽光靜靜地照著,微風輕輕地吹拂。我睡了一小會兒,睡得不沉,沒休息好,也沒做夢。我翻身轉向另一側,翻身時盡量少消耗一些能量。我睜開眼睛。

我看見近處有樹。我沒有做出反應。那肯定是幻覺,眨幾下眼睛,這景象就會消失不見了。

樹沒有消失。事實上,樹木變成了一片森林。那是一座低矮的小島的一部分。我用力坐了起來。我還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被如此高質量地哄騙是一件令人激動的事。那些樹很美。和我以前見過的所有樹都不一樣。樹皮是淺色的,樹枝均勻地四散伸出,樹葉非常繁茂。這些樹葉是鮮艷的綠色。這種綠色那麼鮮亮,就像翡翠一般,相比之下,旁邊季風季節里的其他植物都呈現出毫無光彩的橄欖色。

我有意眨眨眼睛,希望自己的眼皮是伐木工。但是那些樹卻沒有倒下。

我向下看去。下面的景象讓我既滿意又失望。島上沒有土壤。樹並不是長在水裡,而是長在看上去像是濃密的植物叢中,這些植物就像樹葉一樣綠得發亮。誰聽說過沒有土壤的島嶼?樹木完全從植物叢中生長出來?我感到滿意,因為這樣的地質情況證明我是對的,這座小島確實是幻想,是大腦開的一個玩笑。同樣的情況令我失望,因為能碰到一座島嶼,任何一座島嶼,無論多麼奇怪,都是件好事。

因為樹還站在那兒,我也就接著看。看了這麼多藍色之後,現在看到了綠色,這對我的眼睛就像是音樂。綠色是一種可愛的顏色。它是伊斯蘭教的顏色。是我最喜歡的顏色。

潮流輕柔地將小船推向幻象。小島的海岸不能叫做沙灘,因為那裡既沒有沙子也沒有卵石,也沒有海浪拍擊的聲響,因為浪花完全消失在植物的孔隙之中了。小島沿著一道大約三百碼長的山脊向下斜伸向大海,在伸進海里大約四十碼後突然下降,消失在深深的太平洋中。這一定是歷史記錄中最小的一座大陸架。

我已經習慣大腦的錯覺了。為了不讓錯覺消失,我不讓自己對它有所指望;當小船輕輕靠上小島時,我沒有動,只是繼續夢想。小島似乎是由直徑兩指多一點兒的盤根錯節、緊密纏繞的一堆管狀海草組成的。多奇異的一座島啊,我想。

幾分鐘後,我爬上船舷。「尋找綠色。」這是求生指南上說的。好吧,這就是綠色。實際上,這是葉綠素的天堂。比食物顏色和閃爍的霓虹燈還要鮮亮的綠。令人沉醉的綠。「最終能對土地做出出色判斷的是腳。」指南接著說。小島就在腳能跨到的地方。是判斷——然後失望——還是不判斷,這是個問題。

我決定判斷。我向四周看看是否有鯊魚。沒有。我翻過身,肚子朝下,抓住油布,慢慢放下一條腿去。我的腳進到了海水裡。

海水很涼,很舒服。小島就在不遠處,在水中閃著微光。我伸長了身子。我想幻象的泡泡隨時都會破滅的。

幻象沒有破滅。我的腳伸進了清澈的水裡,踩到一個柔韌又結實的有彈性的東西。我踩得更重一些。幻象不願讓步。我把全身的體重都放到了腳上。我還是沒有沉下去。我還是不能相信。

最後,是我的鼻子對土地做出了判斷。那氣味飄進了我的鼻子,濃郁而清新,令人難以抗拒:那是植物的氣味。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幾個月來我一直呼吸的是充滿鹹水味的空氣,現在這濃烈的植物有機物質的氣味讓我陶醉了。直到那時我才相信,惟一變得衰弱的是我的大腦;我的思考過程變得支離破碎。我的腿開始顫抖。

「上帝啊!上帝啊!」我輕聲低語。

我從船上掉了下來。

堅實的土地和清涼的水帶給我巨大的震撼,讓我有力氣把自己拖上了小島。我嘮嘮叨叨地語無倫次地對上帝說著感謝的話,然後便倒了下去。

但我卻無法安靜地躺著。我太激動了。我試圖站起來。血一下子從頭上流走了。大地劇烈地搖晃起來。暈眩的感覺讓我眼前一陣發黑。我想我要暈倒了。我穩住了自己。似乎我惟一能做的就是急促地喘息。我努力坐了起來。

「理查德·帕克!陸地!陸地!我們獲救了!」我叫道。

植物的氣味非常強烈。綠色那麼清新,令人心曠神怡,力量、

與慰藉彷彿通過眼睛注人了我的身體。

錯綜複雜地纏結在一起的奇怪的管狀海草是什麼東西?可以吃嗎?這似乎是海洋藻類的一種,但相當堅硬,比普通藻類硬多了。抓在手裡,感覺是潮濕的,很容易碎。我拽了一下。沒用什麼力氣就拽斷了幾縷。海草的橫截面上有兩道同心壁:呈非常鮮明的綠色的外壁是潮濕的,有些粗糙,內壁在外壁和草芯之間。由內壁和外壁所形成的兩根管子之間的分界非常明顯:中間那根管子是白色的,而包裹在它外面的那根管子是綠色的,越接近內壁顏色越淺。我把一根海草放到鼻子下面。除了令人愉快的植物香氣以外,它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氣味。我舔了舔。我的脈搏變快了。海草里含有淡水。

我咬了一口。這一咬讓我吃了一驚。內管有一種苦澀的鹹味一但外管不僅可以吃,而且味道好極了。我的舌頭開始顫抖起來,就像手指在飛快地翻著字典,尋找著久已遺忘的單詞。它找到了:甜蜜,我的眼睛聽到這個詞時愉快地閉上了。不是甜美的甜,而是甜糖的甜。海龜和魚有很多滋味,但是它們從來、從來都不甜。這種海草有一種淡淡的甜味,甚至比我們加拿大的楓樹汁更讓人喜歡。要說硬度,最接近的只有荸薺了。

大量唾液從干糊一樣的嘴裡涌了出來。我扯著身邊的海草,發出快樂的叫喊聲。內管和外管很容易就完全分開了。我開始把外管塞進嘴裡。我兩隻手並用,使勁往嘴裡塞,嘴開始用比這麼久以來任何時候都更快的速度更用力地咀嚼著。我不停地吃,直到周圍形成了一道不折不扣的壕溝。

兩百英尺以外有一棵樹。那是山脊下坡惟一的一棵樹,山脊看上去非常遠。我用了山脊這個詞;這個詞可能會讓人對山坡的坡度有一個錯誤的印象。小島很低矮,這我巳經說過了。山坡很平緩,高度大約有五六十英尺。但是對於我當時的處境,這個高度的山坡就像一座大山一樣赫然聳立。那棵樹更誘人。我注意到了那片樹陰。我試圖再站起來。我終於蹲了起來,但一開始站,我的頭就開始暈,身體無法保持平衡。即使我沒有倒下去,我的腿也沒有一點兒力氣了。但是我的意志非常堅強。我下定決心要向前走。我向前爬著,費力地移動著,虛弱地跳躍著來到了樹前。

當我爬進斑駁的閃著微光的樹陰,聽到風吹樹葉發出的又干又脆的聲音時,我知道自己再也不會體驗到如此巨大的快樂了。這棵樹沒有內陸那些樹高大茂盛,而且因為生長在山脊這一側,更多地暴露在自然環境中,它有些矮小,不像其他樹那樣長得勻稱。但它仍然是一棵樹,當你在海上迷失了這麼久以後,能看見一棵樹,真是太好了。我歌唱那棵樹的光榮,它從容不迫的絕對純潔,它十分耐看的美麗外表。噢,要是我能像它一樣,植根於大地,但每一隻手都高高地舉起,讚美上帝,那該多好!我哭了。

就在我的心頌揚安拉的時候,我的大腦開始注意安拉的作品。那棵樹的確是直接從海草叢中長出來的,就像我在救生艇上看到的那樣。地上沒有一絲土壤的痕迹。要不就是土在更深的地方,要不就是這棵樹是一種奇妙的共生體,或者說寄生樹。樹榦大約有人的胸脯那麼寬。樹皮是灰綠色的,又薄又滑,而且非常軟,我能用指甲在上面留下劃痕。心形的樹葉大而闊,頂端是尖的。樹冠和芒果樹一樣,是渾圓的,非常可愛,但它不是芒果樹。我覺得它聞上去像鈍葉康達木,但又不是鈍葉康達木。也不是紅樹。也不是我見過的其他任何樹。我只知道它非常漂亮,是綠色的,枝葉繁茂。

我聽見一聲咆哮。我轉過身。理查德·帕克正在救生艇上打量著我。他也在看著小島。他似乎想上岸來,但又害怕。最後,吼叫了好幾聲,來回踱了好幾次以後,他從船上跳了下來。我把橘

紅色哨子放到嘴邊。但他並沒有想襲擊我。僅僅保持平衡已經很困難了;他像我一樣兩腳站立不穩。前進時,他四肢顫抖,緊貼著地面朝前爬,像一隻剛出生的小虎崽。他與我保持著很長一段安全距離,向山脊跑去,消失在小島的內陸深處。

我吃東西,休息,試圖站起來,總的來說,沉浸在極度快樂之中,就這樣度過了一天。用力太猛時我會感到噁心。而且我一直感到腳下的地在搖晃,我要跌倒了,甚至在我一動不動地坐著時也是如此。

傍晚,我開始擔心理查德·帕克。既然環境和地方都改變了,我不能肯定他碰到我時會做出怎樣的反應。

我不情願地爬回到救生艇上,這完全是為了安全。無論理查德·帕克佔據島上多大的地方,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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