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太平洋 第九十章

我說:「理查德·帕克,出了什麼事?你瞎了嗎?」我邊說邊在他面前揮揮手。

有一兩天他不停地揉眼睛,鬱鬱寡歡地喵喵叫著,但我沒想什麼。惟一豐盛的是疼痛和痛苦。我抓到了一條鯕鰍。我們已經有三天沒吃任何東西了。前一天有一隻海龜游到了船邊,但是我太虛弱了,沒有力氣把它拉上來。我把魚切成兩半。理查德·帕克在朝我這個方向看。我把他的那一半扔給了他。我以為他會敏捷地用嘴接住。魚照直打在他臉上。他低下頭去。他左聞聞,右聞聞,找到了魚,開始吃起來。現在我們吃東西都很慢。

我仔細看他的眼睛。那雙眼睛和其他任何一天沒有什麼不同。也許內眼角多了一些分泌物,但這並不引人注目,肯定沒有他的整體形象引人注目。苦難已經使我們瘦得皮包骨頭。

我意識到,就在看著他的眼睛的時候,我知道答案是什麼了。我盯著他的眼睛看,好像自己是個眼科醫生,而他卻茫然地回視。只有一隻瞎了眼的野貓才不會對這樣的凝視作出任何反應。

我很可憐理查德·帕克。我們的末日就要到了。

第二天,我開始感到雙眼刺癢。我揉了又揉,癢卻沒有停止。相反:我感覺更糟了,和理查德·帕克不一樣,我的眼睛開始流膿。接著黑暗降臨了,眨眼也沒有用。開始的時候,就在我面前,每樣東西的中心都有一個黑點。一小點變成了一大片,延伸到我的視野邊緣。第二天早上,我能看到的太陽成了左眼上方的一線光亮,像一扇開得太高的窗戶。到了中午,一切變得一片漆黑。

我對生命戀戀不捨。我有些輕度發狂。熱得要死。我力氣太小,已經站不住了。我的嘴唇乾硬開裂。我嘴巴發乾發白,外面有一層黏黏的唾液,舔上去是臭的,聞起來也臭。我的皮膚被晒傷了。我枯萎的肌肉很疼。我的四肢,尤其是雙腳,都腫了起來,每時每刻都在疼。我很餓,食物又沒有了。至於水,理查德·帕克喝得太多,我的飲水量已經縮減到每天五勺。但是,和我將要忍受的精神折磨相比,這點肉體上的痛苦算不了什麼。我要把失明的那一天作為極度痛苦的開始。我無法精確地告訴你這是在旅途中的什麼時候發生的。我說過,時間已經變得無關緊要。一定是在第一百天和第二百天之間的什麼時候。我肯定自己再活不過一天了。

到了早晨,我已經沒有了對死亡的恐懼,我決定去死。

我得出傷心的結論,就是我不能再照顧理查德·帕克了。作為飼養員,我是失敗的。他的死亡正在逼近,這比我自己的死亡對我的震動更大。但是,真的,我已經垮了,筋疲力盡,無法再為他做什麼了。

大自然在迅速下沉。我能感到一種致命的虛弱正慢慢爬上來。到了下午我就會死去。為了讓自己走得舒服一些,我決定稍稍擺脫一下這麼長時間以來我一直在忍受的乾渴。我大口吞下儘可能多的水。要是能再最後吃一口東西就好了。但是似乎不可能了。我靠在船中間捲起來的油布邊上,等著呼吸離開身體。我低聲說:「再見了,理查德·帕克。對不起我讓你失望了。我盡了最大努力。永別了。親愛的父親,親愛的母親,親愛的拉維,向你們致意。你們親愛的兒子和弟弟來見你們了。我沒有一個小時不在想你們。看見你們的那一刻將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刻。現在我把一切都交給上帝,他就是愛,他是我之所愛。」

我聽見一句話:「有人嗎?」

當你獨自一人處在大腦垂死時的黑暗中時,你聽見的東西令人驚訝。一個沒有形狀也沒有顏色的聲音聽上去很奇怪。眼睛瞎了,聽到的聲音就和以前不一樣。

那幾句話又傳來了:「有人嗎?」

我得出的結論是自己瘋了。這令人傷心,但是真的。苦難喜歡同伴,瘋狂使它產生。

「有人嗎?」聲音又傳來,沒有罷休。

我失去了理智,令人驚訝的是,對這一點我十分清楚。這個聲音有其獨特的音質,深沉、疲憊、嘶啞。我決定與它周旋一番。

「當然有人,」我答道,「永遠都有人。否則是誰在問問題呢?」「我以為會有別人。」

「你是什麼意思,別人?你知道自己在哪兒嗎?如果你不喜歡這一陣子幻想,可以另選一陣子。可以選擇的幻想多著呢。」

嘿。一陣子。榛—子。榛子不是很好嗎?

「那就是沒人了,是嗎?」

「噓……我正夢到榛子呢。」

「榛子!你有一個榛子?請問我可以吃一口嗎?求你了。只要一小口。我餓死了。」

「我不只是有一個榛子。我有一陣子榛子呢。」

「一陣子的榛子!噢,求求你,能給我幾個嗎?我……」

這個聲音,不管是風吹還是海浪造成的效果,消失了。

「這些榛子又大又重又香,」我接著說,「樹枝垂了下來,被累累的榛子果壓彎了。那棵樹上一定有三百多棵榛子。」

沉默。

那個聲音又回來了。「我們說說食物吧……」

「真是個好主意。」

「如果你能想吃什麼就吃什麼,那你想要吃什麼?」

「這個問題太好了。我要吃一頓豐盛的自助餐。先吃米飯和濃味小扁豆肉湯。還要有黑綠豆和木豆飯和酥酪飯和……」

「我要吃……」

「我還沒說完呢。和米飯一起吃的,我要加香料的羅望子濃味肉湯和小洋蔥濃味肉湯和……」

「還要別的嗎……」

"我就要說到了。我還要西谷米蔬菜和奶油咖喱蔬菜和土豆瑪沙拉和捲心菜豆粉油圈和馬沙拉米粉烙餅和辛辣的香料湯

和……"

「我知道了。」

「等一下。還有塞了餡的茄子干咖喱和挪子山藥肉汁咖喱和黑綠豆米餅和酥酪豆粉油圈和豆粉米粉煮蔬菜和……」

「聽上去非常……」

「我說了印度酸辣醬嗎?椰子酸辣嗇和薄荷酸辣醬和腌綠辣椒酸辣醬和醋栗酸辣醬,當然,所有這些都要配上平常吃的印度式面苞、印度炸圓麵包片和蔬菜泥。」

「聽上去……」

「還有沙拉!芒果酥酪沙拉和秋葵酥酪沙拉和清淡的新鮮的黃艱沙拉。甜食嘛,要杏仁乳米糖和牛奶乳米糖和棕櫚粗糖煎餅和花生太妃糖和椰子軟奶糖和香草冰淇淋,上面有滾熱的厚厚的巧克力沙司。」

「就這些嗎?」

「吃這些點心的時候,我要喝裝滿一個十升玻璃杯的新鮮、潔凈、清涼的冰水和咖啡。」

「聽上去非常好。」

「確實非常好。」

「告訴我,什麼是椰子山藥肉汁咖喱?」

「那可是天上的美味啊,真的。要做椰子山藥肉汁咖喱,你得有山藥,磨碎的椰子,青大蕉,辣椒粉,黑胡椒面,薑黃粉,蒔蘿子,棕色芥末子和一些揶子油。把椰子煎到焦黃——」

"我能提個建議嗎?」

「什麼建議?」

「別吃椰子山藥肉汁咖喱了,為什麼不吃撒了芥末沙司的煮牛舌呢?」

「這聽上去不是素食。」

「不是的。然後是肚子。」

「肚子?你已經把這頭可憐動物的舌頭給吃了,現在你還想吃它的胃?」

「對!我做夢都想吃新法烹制的肚子——帶著體溫——和雜碎一起吃。」

「雜碎?這聽上去好多了。什麼是雜碎?」

「雜碎是用小牛的胰臟做的。」

「胰臟!」

「用蘑菇做配菜,用文火燉,簡直太好吃了。」

這些噁心的瀆聖的食譜是從哪兒來的?我已經如此神智不清,竟想要吃母牛和她的小牛犢了嗎?我是被什麼斜風給吹了?救生艇又漂回那堆漂浮的垃圾了嗎?

「下一個冒犯是什麼?」

「蘸棕色黃油醬的小牛腦!」

「回到頭部了,是不是?」

「腦子奶酥!」

「我感到噁心。有什麼是你不吃的嗎?」

「要是能吃上牛尾湯,要我給什麼都行啊。要是能吃上填了米飯、香腸、杏子和葡萄乾的烤乳豬。要是能吃上蘸黃油、芥末和荷蘭芹醬的小牛腰。要是能吃上用紅酒燉的兔子。要是能吃上小雞肝香腸。要是能吃上小牛肉和用豬肉和肝做陷的餅。要是能吃上青蛙。啊,給我青蛙,給我青蛙!」

「我忍不住了。」

聲音消失了。我噁心得渾身顫抖。大腦的瘋狂是一回事,但瘋狂傳到了胃裡,這是不公平的。

突然我明白了。

「你會吃流血的生牛肉嗎?」我問。

「當然!我喜歡韃靼牛排。」

「你會吃死豬凝固的血嗎?」

「每天都吃,蘸蘋果醬吃。」

「你會吃動物身上的任何東西嗎,最後剩下的東西?」

「碎肉玉米炸餅和香腸!我要吃滿滿一大盤!」

「胡蘿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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