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多倫多與本地治里 第八章

我們這一行通常說動物園裡最危險的動物就是人。這句話的大概意思是,人類過度的掠奪性使整座星球都成了我們的獵物。更具體地說,我們想到的是這麼一些人,他們給水獺餵魚鉤,給熊喂剃鬚刀,給大象喂裡面有小釘子的蘋果,給動物喂各種五金製品:圓珠筆、回形針、安全別針、橡皮筋、梳子、咖啡勺、馬蹄鐵、碎玻璃片、戒指、胸針和其他珠寶(而且不只是便宜的塑料手鐲:也有結婚金戒指)、吸管、塑料刀具、乒乓球、網球,等等。訃告上由於被人餵了異物而死亡的動物園裡的動物包括長頸鹿、野牛、鸛、美洲駝、鴕鳥、海豹、海獅、大型貓科動物、熊、駱駝、大象、猴子以及幾乎所有種類的鹿、反芻動物和燕雀。動物飼養員都知道哥利亞之死;他是一頭雄海象,一頭體重兩噸的龐大的珍貴野獸,是他所在的歐洲動物園的明星,受到所有遊客的喜愛。他在吃了一個人喂他的破啤酒瓶之後死於內出血。

這樣的殘忍常常更加主動、直接。文獻記載了動物園裡的動物遭受各種折磨的報告:一隻鯨頭鸛在嘴被一把鎚子砸爛以後死於休克;一頭雄性糜鹿在一位遊客的刀下失去了鬍鬚和一塊食指大小的肉(這頭鹿六個月後被毒死);一隻猴子伸手去拿遞給它的堅果時被弄斷了胳膊;一頭鹿的角遭到了鋼鋸的襲擊;一匹斑馬被劍刺中;還有用其他東西,包括手杖、雨傘、髮夾、縫衣針、剪刀和諸如此類的東西,對其他動物進行的攻擊,目的通常是要挖出一隻眼睛,或者傷害性器官。動物也會被投毒。還有其他甚至更加古怪的下流行為:手淫者在猴子、驢子和小鳥面前幹得大汗淋漓;一個宗教狂割下了一條蛇的頭;一個瘋子喜歡上了在駝鹿嘴裡小便。

在本地治里,我們相對幸運一些。我們沒有不斷攻擊歐洲和美洲動物園的虐待狂。儘管如此,我們的金色刺豚鼠還是不見了,父親懷疑是被人偷去吃掉了。各種鳥——雉雞、孔雀、金剛鸚鵡——在貪圖它們美麗的人手裡丟了羽毛。我們曾經抓住一個拿著一把刀爬進鼷鹿圈的人;他說他要懲罰邪惡的羅波那 (他在《羅摩衍那》里變成鹿,綁架了羅摩的配偶悉多)。還有一個人在偷一條眼鏡蛇時被當場捉住。他是個耍蛇人,自己的蛇死了。他和蛇都得救了:眼鏡蛇不用去過受奴役的生活,忍受糟糕的音樂,而人則避免了可能被蛇咬到的那致命的一口。有時我們得對付扔石頭的人,他們認為動物太平靜了,想要得到反應。有一位女士的莎麗 被一頭獅子抓住了。在極度尷尬和死亡之間她選擇了前者,像一隻玩具轉線盤一樣打著轉。事實是,這甚至不是個意外。她向前湊過身子,把手伸進籠子里,在獅子面前晃動著莎麗的一端,這是出於什麼目的,我們一直沒弄明白。她沒有受傷;很多被這一情景吸引的人來幫她。她紅著臉對父親做出的解釋是誰聽說過獅子吃棉莎麗?我以為獅子是食肉動物呢。「最搗亂的是那些給動物餵食的人。儘管我們很警惕,動物園的獸醫阿塔爾醫生還是能根據有消化問題的動物數量來判斷哪一天是動物園遊客最多的一天。他把由於吃了太多的碳水化合物,尤其是太多的糖,而得的腸炎和胃炎叫做「美味炎」。有時候我們希望人們只喂甜食。人們有一種看法,認為動物可以吃任何東西,卻不會有健康問題。並非如此。我們的一隻懶熊吃了一個人給它的腐爛的魚以後因為腸子大出血而病得很嚴重,而那個人卻相信自己是在做好事。

就在售票處旁邊,父親用鮮紅的字在牆上寫道:你們知道動物園裡最危險的動物是什麼嗎?一支箭頭指向一道小小的帘子。有那麼多隻急切好奇的手去拉開帘子,我們不得不定期更換帘子。帘子後面是一面鏡子。

但是我付出了代價,了解到父親相信還有一種動物甚至比我們更加危險,而且這種動物非常常見,在每一座大陸上,每一處棲息地都有:可怕的物種Animalusanthropomorphicus ,即人眼裡的動物。我們都遇見過這種動物,也許甚至還養過一隻。這是一種「漂亮」、「友好」、「可愛」、「忠誠」、「快樂」、「善解人意」的動物。這些動物埋伏在每一家玩具店和兒童動物園裡。關於它們的故事數也數不清。它們是那些「邪惡」、「嗜血」、「墮落」的動物的補充,後者燃起了我剛才提到的那些瘋子的怒火,他們用手杖和雨傘對它們發泄怨恨。在兩種情況下,我們都在看一隻動物時看到了一面鏡子。痴迷於把我們自己置於一切的中心,這不僅是神學家的災禍,也是動物學家的災禍。

動物就是動物,無論是在本質上還是在實際上都與我們迥然不同,我兩次得到這一教訓:一次從父親那裡,一次從理查德·帕克那裡。

那是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我正安靜地獨自玩耍。父親叫我們了。

「孩子們,到這兒來。」

出了什麼事了。他的語調在我腦子裡拉響了一隻小警鐘。我迅速回顧了一遍自己的良心。它是清白的。拉維肯定又惹禍了。我不知道這次他做了什麼。我走進起居室。母親在那兒。這很不尋常。教訓孩子和照料動物通常都是由父親去做的。拉維最後一個進來,他那張罪犯的臉上寫滿了過失。

「拉維,派西尼,今天我要給你們上非常重要的一課。」

「噢,真的嗎,這有必要嗎?」母親打斷他說。她的臉紅了。我倒吸了一口氣。如果平常如此沉著、如此鎮靜的母親現在卻如此擔心,甚至不安,那就意味著我們有大麻煩了。我和拉維交換了一下眼神。

「是的,有必要,」父親生氣地說,「這很可能救他們的命。」救我們的命!現在我腦子裡拉響的不是小警鐘——而是大警鐘,就像我們聽見的從離動物園不遠的耶穌聖心堂傳來的鐘聲一樣響。

「但是派西尼呢?他只有8歲。」母親堅持說。

「最讓我擔心的就是他。」

「我沒犯錯!」我脫口叫道。「是拉維的錯,不管是什麼事。是他乾的!」

「什麼?」拉維說。「我什麼錯也沒犯。」他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噓!」父親舉起手說。他看著母親。「吉塔,你看見派西尼了。他這個年齡的男孩子喜歡到處亂跑,探頭探腦。」

我?到處亂跑?探頭探腦?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為我辯護啊,母親,為我辯護啊,我在心裡祈求道。但她只是嘆口氣,點了點頭,表示這件可怕的事情可以繼續下去了。

「跟我來。」父親說。

我們出發了,就像罪犯走向刑場。

我們離開家,穿過大門,走進動物園。時間還早,動物園還沒有對遊客開放。我看見西塔拉姆,他是照管猩猩的,是我最喜歡

的飼養員。他停下手中的活,看著我們走過去。我們走過小鳥、熊、猿猴、猴子、有蹄類動物、陸棲小動物、犀牛、大象和長頸鹿的籠子。

我們來到大型貓科動物——我們的老虎、獅子和豹子——的籠前。他們的飼養員巴布正等著我們。我們走過去,沿著小路朝籠子走,他打開了通向貓科動物籠舍的門,籠舍在一座周圍有深溝的小島上。我們走了進去。那是一座很大的光線昏暗的水泥洞穴,洞是圓形的,溫暖潮濕,聞上去有貓尿的氣味。周圍全是用很粗的綠色鐵欄杆分隔開來的高大的籠子。一束髮黃的光線透過天窗照射下來。透過籠子出口,我們可以看見周圍小島上的植物,上面灑滿了陽光。籠子都是空的,只有一隻除外:瑪赫沙,我們的孟加拉虎元老,一隻體重550磅的瘦長、笨拙的動物被關在了裡面。我們一跨進去,他就跳躍著朝籠子欄杆跑過來,發出洪亮的嗥叫聲,耳朵緊貼著腦袋,圓圓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巴布。叫聲那麼響亮,那麼兇猛,彷彿把整座籠舍都震動了。我的膝蓋開始哆嗦起來。我靠緊了母親。她也在發抖。甚至父親似乎也停頓了一下,穩住自己。只有巴布對突然爆發的叫聲和像鑽頭一樣直刺向他的灼熱的目光無動於衷。根據經驗,他對鐵欄杆很信任。瑪赫沙開始在籠子有限的空間里走來走去。

父親轉身面對我們。「這是什麼動物?」他吼道,聲音蓋過了瑪赫沙的嗥叫。

「是老虎。」拉維和我異口同聲地回答,順從地指出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老虎危險嗎?」

「是的,父親,老虎危險。」

「老虎非常危險,」父親叫道,「我想要你們明白,你們永遠——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不要碰老虎,不要摸老虎,不要把手伸進籠子欄杆里,甚至不要靠近籠子。明白嗎?拉維?」

拉維用力點點頭。

「派西尼?」

我更加用力地點點頭。

他一直看著我。

我點頭那麼用力,脖子竟然沒有斷,頭沒有掉到地上,真是奇怪。

我要為自己辯護,儘管我也許把動物人格化,直到它們能說流利的英語,雉雞用傲慢的英國口音抱怨茶是涼的,狒狒用美國歹徒帶有威脅的平板語調計畫搶劫銀行後如何逃走,但我一直都知道這是幻想。我在想像中故意給野生動物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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