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十四、世界憑良心吧

馬廳長几次從洛彬磯打來電話,詢問廳里的情況,又問還有別的消息沒有?

我知道這個「別的消息」就是他的安排問題。我已經從鍾處長那裡得到了信息,省里對他不會再有別的安排,吃了這個定心丸,我可以放開手腳干幾件事了。

但這個話不能由我來說,天下沒有人喜歡報憂的。我只好回答說:「暫時還沒有聽到消息,是不是要廳里促進一下?」他說:「有機會你看著辦吧。」如果是別人,我根本不把這話放在心上,誰有義務為你去促進?可對面是馬廳長,我就背了一種心理包袱,再次來電話我就緊張,覺得欠了他的,的確我也是欠了他的。

他來電話次數多了,我就有了一點不舒服,現在到底是誰當廳長呢?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種遊戲規則他應該是懂得的。他把我看成了他自己的人,以前這是誰都求之不得的,可他現在還用老眼光看新事物,就有點失態了。我理解他,一有了消息,他馬上就會飛回來,所以總是忍不住要打電話。這使我感到他並不像我以前認為的那樣神秘,那樣堅強,神秘和堅強都是權力賦予他的。

對馬廳長我說廳里的工作基本照舊,其實我已經有了幾個動作。首先就是清帳。馬廳長在退位前十幾天在全廳大會上作了一個報告,提到廳里的虧空是三千多萬元。據我的推測,廳里虧空已經近億。當馬廳長一走,我就給省審計廳打了報告,請他們派人來廳里進行財務審計。我不能繼承了這筆糊塗帳,現在不搞清楚,將來都要記在我的名下,那我還能辦成事嗎?審計的結果令我也吃了一驚,廳里的虧空是一億三千萬,我急得雙眼發黑,拉下這麼大的窟窿要我來填?我馬上向省政府辦公廳作了彙報,他們似乎並不著急,我才稍稍把心放了下來。這個數字我沒有在全廳大會上傳達,我得給馬廳長留點面子,但在廳辦公會上還是講了,他們自然會傳出去的,這就夠了。做了這事我了卻了一件心愿。想起來這是給馬廳長臉上抹黑,我對不起他,對不起啊!看樣子他是全部相信了我,並沒有從別人那裡去搜尋信息,在電話中也沒提這件事。想著以後無法面對馬廳長,我又背了一種包袱。可我實在是沒有辦法啊!

這種無法面對的格局其實早就包含在客觀情勢之中,現在不過是隨著時間推移展開而已。不光是我,誰在這個位子上也將面對這種情勢,不同的是別人沒有心理障礙。可不論我怎麼想,事情總是避不開的。這天人事處賈處長來到廳長辦公室,說:「池廳長,有件事要請示一下。」我說:「說。」他並沒坐下來,還是站在那裡,說:「是這麼回事,這麼回事……」眼睛詢問似地望著我,我忽然意識到,他在等著我讓他坐下,我就做了個手勢,他小心地在我對面坐下了。其實我認為他有事情坐下來說是不言而喻的,從他的等待中我意識到了自己身份的分量。早幾年他把我從中醫學會叫去談話的情景我已經忘記了,我想當時自己可能是一直站著的。如果他當時招呼我坐下,那他還算一個好人,可惜不記得了。

人還是這兩個人啊,可情勢完全相反了。權力就是有這麼神秘的力量。權力左右著資源分配,誰還敢說自己無需在分配中得到照應嗎?照應不照應,地獄天堂!

賈處長說:「是這麼回事,那年跟舒少華起鬨的那一批人,今年以為形勢變了,都準備報職稱,一窩蜂都來了,池廳長您看?」我說:「有多少人?」他說:「除了退休的吧,還有幾個調走了,剩下三十多個,有那麼十來個以前考了外語,過了兩年就作廢了,今年不能報,大概還有二十來個人。」我說:「我們全部的名額也就這麼多!」他馬上說:「是的,是的,那我們是不是……您看?」

他的意思非常明白,還想把這批人壓下來。雖然他跟這批人無冤無仇,可馬廳長的意思這麼多年來都是他執行的,他不想認這個錯。我想,人真的是個可怕的東西啊,為了自己的一丁點利益,甚至一點面子,就不怕要別人作出重大犧牲,幾十個人為他犧牲。憑良心?希望世界憑良心來運作,那就太可怕了。人不憑良心又怎麼辦?憑良心?說憑良心這個話本身就是沒有良心。在我的經驗中,良心只是在少數人的少數情況下才是有效的。當年我去搞血防調查,那麼多人誰憑良心沒有?

這幾十個人的職稱被馬垂章壓了六七年,又有誰憑良心站出來說句心裡話?

良心太不可靠了,這是個未知數。凡事說憑良心那不但是幼稚,簡直就是欺騙。

人在不憑良心的時候根本不會意識到良心還是一個問題,個人的慾念和情感趨向已經把良心重重疊疊地遮蔽起來。我試探說:「這個問題,你有什麼主意?」

他也試探說:「我當然聽從廳里的安排。馬廳長交待過,基本上都按原來的方針辦,池廳長您也是這個意思?」看來,在馬廳長下來之前,他就到馬廳長那裡把我的底也摸去了。我說:「按政策辦吧。」他說:「對,對。」他顯然沒領會我的意思,而按自己的意願,把「政策」理解廳里的既定方針了。於是我換了一種口氣說:「堅決按政策辦。」他馬上意識到了,說:「池廳長的意思……是按什麼政策辦呢?」我說:「你看呢?」他有點不知所措,笑著望著我。我說:「除了黨的政策國家的政策,還有別的政策?」他這才恍然大悟,點頭如搗蒜說:

「對對對。黨,國家,黨。」又說:「這麼多人,是不是分批解決?」我說:

「我們要摸著自己的良心想一想,這些人被壓了這麼多年,他們過的什麼日子?

對知識分子來說,他們不會耕田不會鍊鋼,更不會殺豬也沒有臉去偷去搶,職稱就是命根子,這裡給堵住了,住房沒有,工資沒有,連病人都不找他,他怎麼抬得起頭在家裡在社會上做人?」我說著激動起來,把右手比作一把刀,說一句就在桌子上砍一下,我砍一下,他的頭就點一下。我說:「這些人的材料全部進入評審,至於名額問題,我想辦法。」他說:「其實我早就想解決這個問題了,我說話不算數,沒辦法啊,憑良心說誰願做這樣的事?」他還想解釋,我說:「好了,好了。」他只好去了。

他剛走退休辦的小蔡就進來了,站在那裡說:「池廳長我向您彙報一個情況。」

我故意不叫他坐,看他怎麼辦。他仍然站著,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也是個問題,說:「有幾個人在進行地下活動,想等今年職稱評完了,再等馬廳長回來,要跟馬廳長打官司,說是要討個說法,憑什麼壓他們這麼多年?」我問他有哪些人,他說:「是舒少華在後面組織,但他沒有職稱問題,就不是當事人,不好出面,讓郭振華打衝鋒。」又說了一連串的名字。這個小蔡我不喜歡他,那年一起到萬山紅去沒給我留下好印象,但他能來報告情況,我得給他一點鼓勵,不然就沒有下次了,這是遊戲規則。我和氣地笑笑說:「坐下說。」他說:「整天坐著,也坐煩了,站著還好些。」我說:「你提供的情況很重要,以後有什麼情況就打電話告訴我。」點點頭,他就去了。

我剛上台廳里就要起波瀾,我怎麼向上面交待?事情不是針對著我的,但擔子在我身上。下午我把其它三位副廳長叫來開了碰頭會,通報了情況。丘立原說:「我早聽說他們要有動作,沒料到他們要來真的。」早聽說了卻不向我通氣,巴不得有人把爐子架起來烤我吧!可見小蔡那樣的人還是少不得的,不然火燒到眉毛了才知道起了火。馮其樂說:「是不是向省里彙報?」我說:「那太大張旗鼓了。如果能從人事廳多要幾個名額,把該評的人基本評了,再個別做做工作,看能不能在廳里就平息下去?事情不鬧大,省里不會管,舒少華憋了這些年的氣,就是想把事情鬧大,而我們的方針是安定團結。」馮其樂說:「我跟人事廳顧廳長關係還可以,我去探探他的口氣。」又說:「有兩個人我還是可以做做工作的。」

馮其樂比我大七八歲,我升了廳長,他並沒有特別的怨氣,這從主動請纓可以看出來。我說:「誰還可以做幾個人的工作?」眼睛望著丘立原,他只好說:

「那我也承包兩個人吧。」我給省委組織部章部長打了電話,把事情說了,希望他能支撐我,給人事廳打個招呼,他答應了。我又給耿院長打了電話,問郭振華的情況。他說:「已經辦退休了,談過話了。」我問:「什麼時候?」他說:

「上個月滿六十,按政策是自動退休。」我說:「特事特辦,郭振華推遲一年退休,工資關係從退休辦要回來,這個人廳里要用他。」他還想說什麼,我把電話掛了。

這是馬廳長留下來的事,我來擦屁股,有苦難言。過了兩天,我晚上開車到郭振華家去了。他老婆隔著鐵門問:「找誰?」我說:「想找郭醫師。」她說:

「你是誰?」我說:「我姓池。」她對著裡面喊:「郭振華,有個姓池的人找你!」

郭振華跑到門邊,不相信似地說:「是池,池廳長?」馬上把門開了,拚命搖頭說:「哎呀,哎呀,我家裡的人不認識你,不認識你!」我輕鬆笑了說:

「你夫人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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