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十一、人的問題

廳里決定由我分管中醫研究院。為了我工作的方便,馬廳長在原來的院長退休之後,特地把那個位子虛著。這樣我每星期到研究院去上兩天班,自己開車去,當了副廳長後有了車,我馬上學會了開車,這樣方便。在半路上經常可以碰到大徐的車接了馬廳長過來。

其實研究院也沒有太多的事讓我做,日常工作都由卞副院長卞翔處理了。人到了這個份上,對那些小事情就沒了興趣,只覺得繁瑣。好在卞翔也不願我多管院里的事,因此大小事情不厭其煩。我明白他的心思,但這樣也好,我們各得其所。兩個月後我提名程鐵軍升了副院長,又將人事科鄭科長調到行政科去。他當年對我那樣一副派頭,我實在忍不住要出了這口惡氣。雖然他見了我就側著身子站住,臉上浮著笑,一副等著我作指示的神情,我還是決定不吃這一套。有一次他踮著腳走到我的辦公室,試圖對當年為什麼沒有接納我作一點說明,沒等他說完我就打斷他說:「說真的我還要謝謝你呢。」他一聽笑就凝固在臉上,嘴半張著不會動了。過一會才醒了似的,一步一步退到門邊,轉身溜了出去。

按照晏老師的交待,廳里的事情我能不管就盡量不管。很多次我都有那種想表達想發言的強烈衝動,但還是壓下去了。晏老師說,馬廳長是管事的,別人是辦事的。這讓我有點委屈,但還是把這當作一條原則。太能幹太想表現自己是要遭忌諱的,跟馬廳長共事的人,迄今沒有一個人能堅持到最後,我希望自己能是一個例外,。當然,一旦馬廳長作出了決策的事,我就全力以赴。我只對他負責,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這樣我有更多的時間到研究院這邊來,到了這邊我就有一種隨心所欲的自由感,這種感覺使我忍不住去想像古代帝王的心態。我真正放在心上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爭取安泰葯業股票上市,這件事已經在運作之中了。這隻股票是五年前由研究院向省直衛生系統內部發行的,每股一元,當時籌了二千多萬元,投到了研究院的中藥廠,至今沒有什麼效益,錢卻花得差不多了。氣惱之中我真想把帳認真查一查,但這一查又會引發軒然大波,揪出一連串的人,安泰葯業這塊招牌也倒了,還上什麼市?馬廳長指示了不查,我也只好不查,讓有些人空手套白狼了。

原來買了股票的人怨氣衝天,很多人守不住都流向社會了。因為無法分紅,每股櫃檯交易的價格已經跌到了五毛多錢。

我把院里的研究人員召集起來,反覆討論了,決定了將安泰保腎丹作為突破方向,一定要搞出在全國叫得響的中成藥來。攻關小組是七個人,我就是組長,由我領街報了一個國家課題,又特地飛去北京活動了,也找了許小曼,批下來了。

如果搞成了,讓閑置在那裡的機器轉動起來,那是什麼成色?人一輩子無非就是要做成幾件事,這樣才對得起自己這一生,過去沒有機會,現在機會來了,還不死死抓住嗎?

過了幾個月安泰保腎丹搞出來了,臨床試驗的效果相當好,國家課題也結了題。有了這張王牌,股票上市的工作也有一些進展。我對有關的人交待了,上市工作的進展要絕對保密,廳里只有幾個人知道。有一天我開車經過華夏證券西嶺營業部,看見程鐵軍的老婆在門口跟人說什麼,心中一動,就下了車,遠遠地觀察,發現她在收集安泰葯業的股票。一打聽股票的價格,已經漲到了近八毛錢。

回家把事情把董柳講了,董柳說:「事情是你一手搞起來的,別人發了大財,你到時候兩手空空,你想得過?」我當這個官時就下了鐵一樣決心,要向馬廳長學習,不往發財的方面去想,這樣才能立於不敗之地。按說到了這個份上也應該如此,這就是道理。可是道理還有一種講法,一個人到了一定份上,就要求他無知天欲,不為自己謀點什麼,那可能嗎?合人性嗎?人是血肉之軀啊!這不是這個人那個人的問題,這是人的問題。人有偏見,有自戀,有特殊利益,因此他是非理性的,是不能從一個純正的邏輯起點出發的。這個事實萬古長存如日出東方一樣明了,可大家偏偏要掩蓋起來。應該怎麼樣是一回事,實際怎麼樣又是一回事,道理無法局限人性。最近省里強調加強理論學習,可有幾個犯了錯誤的人是因為不懂理論?領導是服務,幹部是公僕,這道理也只好對著天講罷了。睜了眼看,哪裡的公僕不在利益的核心之處?為什麼我偏偏要例外?身邊的人都在利用位置優先信息優先的機會,合理合法地發財,自己倒被拋到了一邊,心裡實在不是滋味。不犯法的錢,彎了腰撿起來就是,你不撿你不是傻瓜嗎?人到了一定的份上,你想不發財,那也不容易啊!我說:「這個程鐵軍,這麼多年沒出頭,他也烏龜似地把頭縮著,看在老朋友的份上給他一個機會,他屁股就一撅一撅地沉不住氣了,人它媽的怎麼都是這個德性!」董柳說:「那你要人怎麼樣,他是娘肚子里爬出來的,不是上帝造出來的。」我嘆氣說「是這個道理,真的沒辦法。」

董柳說:「我明天也去收點股票回來,別人一撈就是幾十萬呢,吹灰之力!」

我說:「你別去,你去了就別回來了。碰上了熟人,傳出去好聽?」她說:「我看見立交橋下有鄉下人在收外幣,後面有人請他們收的,我也去請兩個鄉下人。」

我說:「你去登記身份證上董柳的名字早晚會傳出去,別人不知道證券公司的人也會知道。」董柳說:「他們有紀律,不會說的。」我說:「沒人想扔炸彈當然也就沒事,到那天有人想扔炸彈了,他挖也要把這顆炸彈挖出來,你知道什麼叫政治?」

她笑了說:「我用我媽媽的身份證不行?還有人知道我媽媽是誰?」我沒做聲,但我明白她安排這件事去了。過了幾天她有點沮喪地說:「安泰葯業櫃檯交易價已經漲到一塊二了,還收不收?」我說:「要說合不合算,三四塊錢也合算。」

她說:「早幾個星期收的人,現在就翻番了,只有一個月一萬變兩萬多,做什麼生意也沒這麼快,只有印鈔票才有這種速度。」去年胡一兵勸我在招標中做一點手腳,那是違規犯法的,上面還有馬廳長盯著,也瞞不過他的眼睛,再說投標的公司翻臉怎麼辦?可眼下既不違規也不犯法,卻有大筆的錢賺,怎麼可能叫人心如止水?人都是從娘肚子里鑽出來的,絕不了七情六慾啊。我對董柳說:

「你過幾天看看再說,一塊二還是太貴了點。」程鐵軍的老婆五六毛錢就收到了,董柳卻要一塊二,她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氣。她說:「程鐵軍還是你推上去的呢,還被她老婆搶了個先手。」這時我對程鐵軍有了一點看法,想著將來總經理的人選,還是優先考慮卞翔算了。

幾天後我為公司上市的事去了北京,一些數據還要經誠信會計事務所重新審核,我就把材料拿回來了。開會的時候我沮喪地把上市的艱難性作了重點的強調,將材料交給他們傳閱,去看幾個人的臉色也看不出什麼。但我想今晚可能有人睡不著了,過幾天市場就會見分曉了。過了幾天董柳說:「這幾天安泰葯業的櫃檯交易價猛跌,只有八毛多錢了,別人手中都像拿了烙鐵似的,幸虧我們沒有買。」

又說:「有傳說上市上不成了,材料都退回來了。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說:「跌穿八毛你就派人去買回來,家裡還留點伙食錢就夠了。」她不放心,一定要問我底細,我說:「你問那麼多我就犯錯誤了。」

又過了三四個月,安泰葯業作為歷史遺留問題上市了,我兼了董事長,還是讓程鐵軍當了總經理,他比卞翔令人放心。開盤價竟高達九塊多。我參加剪綵儀式回來,董柳已經叫董卉去把收到的四萬多股全拋掉了,賺了三十多萬,發財就像做夢一樣,董柳興奮之餘還抱怨說:「就是你不把事情給我講透徹,我還有幾萬塊不敢動呢,要全買了,就是百萬富翁了。」我想一想也是真的,別人幾輩子都賺不到的錢,我沒費氣力也不犯法就到手了,簡直就不敢相信,可這是真的、真的。幾天之後安泰葯業漲到了十二塊多,我簡直不可理解。朋友問我內幕消息,我說:「小盤股潛質股,不過你最好不要買。」誰知一路漲上去到了十七塊多,朋友對我都意見了。連朱秘書都打電話來問還能不能追,他是處級幹部不能炒股,但他老婆在炒。我說:「叫我說是不能追。」結果漲到了十九塊,我都覺得對不起他。我自己手中的貨都是九塊多就拋掉了,真是有苦說不出。又過幾天董事會在我授意下發表了一個風險提示,股價才逐漸回落了。

這天賴子云到我的辦公室來,在門邊站了,似乎是不敢進來。我指頭勾一勾說:「有話就進來講。」他慢慢走到我的辦公桌邊,我說:「坐。」手指點一點椅子。他摸著椅子邊坐了,又站起來。這些年來我經常觀察人的形體語言,我覺得圈子裡的這種語言無比豐富而富於精細的層次感。你在一個人面前是否佔有精神優勢,這種優勢大到什麼程度,都可以從這裡看出來。

記得賴子云前幾年還是一個倔犟的青年,現在卻變得這麼畏縮了。現實從來不怕誰倔犟,一個人沒有實力萬事求人,他不可能只憑著精神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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