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五、導師與殉道者

胡一兵打電話來說,劉躍進的家庭起風波了,約我去說說話,給劉躍進散散心。我想這兩年劉躍進還挺風頭的,一手寫論文參加一場全國性的討論,一手寫雜感模仿大師的口吻談世界人生,他怎麼會有麻煩?作為大眾精神導師的他難道還要我們這些俗人排解苦悶?吃了晚飯我去了金天賓館,不一會胡一兵開車帶劉躍進來了。上電梯到了七樓的茶室,胡一兵要了一間包房。劉躍進說:「喝杯茶哪裡都能喝,到這樣高檔的地方來幹什麼?」胡一兵說:「裝修了就是讓人來的。」

以前別人這樣請我,我覺得太奢侈,現在習慣了覺得不是這樣的地方簡直不能去。

把你往街邊茶樓一請,你成了什麼人?那些虛的東西是非講不可的,誰謙虛只顯出自己不上檔次,沒見過世面。劉躍進還不懂這一點。胡一兵沒有順著劉躍進的問話吹噓幾句,這才是朋友。發了點邪財就連自己也不認識的人,這幾年見得太多了。

小姐斟了一壺茶就站在門邊聽候吩咐,胡一兵讓她去了。喝著茶知道了劉躍進的家庭是怎麼回事。劉躍進心高氣傲,到前兩年才找了凌若雲結了婚。凌若雲比他小九歲,來到省城怎麼也不安於資料員的命運,不顧劉躍進的反對,到港資的金葉置業去應聘,居然聘上了,半年後升到了公關經理,工資是劉躍進的八九倍。劉躍進不能接受這個事實,要凌若雲回學校,可那又怎麼可能?她反過來勸劉躍進說:「你每天扒在桌子上寫那些東西,又有什麼用呢?」道不同不相謀,夫妻不能相謀危機就逼近了。以後凌若雲又每天開一輛豐田車回來,把劉躍進氣得半死,開始懷疑她和香港余老闆的關係,不然怎麼可能有這麼好的事?從此家庭糾紛不斷,卻不願對朋友說。我想他是怕影響自己作為一個導師的形象,自己的妻子都不跟著走,怎麼能叫天下人跟著走?前幾天爭吵之後,凌若雲離家出走數日不歸。昨天他去金葉置業找她,卻看見余老闆當著許多職工的面站在她後面,彎了腰身體幾乎挨著,一隻手在電腦上指指點點說什麼。幾個職工看見了他,眼神怪異,似笑非笑,他一聲不吭羞愧地退了出來,實在忍不住了,才給胡一兵打了電話。

聽劉躍進把苦訴完了,胡一兵說:「我們是不是鐵哥們?是!鐵在一起八磅大鎚也錘不散!鐵哥們了說話就不必拐七八個彎,我說人非得用新的眼光看世界不可,人生看大勢,跟上了大勢燒水都能發動汽車,跟不上大勢喝水硌牙燒水都粘鍋,早晚成為一個問題人物。我看小凌有她的長處,看大勢跟潮流,潮流從來不考慮哪個人的情緒,它把人像螞蟻一樣淹了。毛主席說歷史潮流不可抗拒,我有刻骨銘心體會的。什麼叫潮流?升官發財。你掰著指頭算算那些大人物的子女,幾個不是走在這兩條路上?大人物是最能把握潮流的。我不管他們怎麼講,我看他們怎麼做。」接著他講了自己剛經歷的一件事,省里正在布置一個表現抗洪救災的大型展覽,布展的經費是四百多萬,他也去投標了,也想盡了辦法,根本攏不了邊,被文副省長的兒子拿去了。我說:「怪不得你這麼大的火氣,財路被擋了。」胡一兵說:「如此世道你跟它去講精神文明,文左良他爸爸把精神文明含在口裡,天天在電視上講,比你總講得好些吧?他是精神文明專業戶。文左良他什麼業務都不懂,可他的公司什麼業務都做,從來就是賺大錢,布展只是小菜一碟呢。有幾項公共工程沒有權力在其中上下其手?他們想不發財,那是難於上青天。將來他們就是中國的精英人物了,這一輩是他們父親說了算,以後是他們說了算,升官發財的人說了不算,你講人文精神的說了算?」我說:「文左良他爺爺是淮海戰役犧牲的,他老爺爺是馬日事變被殺害的,你胡一兵怎麼好去跟人家比?」劉躍進說:「胡一兵你這兩年變俗了。」我說:「那要看他碰上了誰,碰著雅人他是俗人,碰著俗人了他又是雅人。」胡一兵嘿嘿笑說:「跟大為兄一樣,碰見當官的他是學者,碰見學者他是當官的。」又說:「劉躍進我們言歸正傳,你乾脆到我公司來當個副老總算了,別的人我也信不過。大為我以前動員他,現在他上路了我也不說了,他還看不起我呢。管用的是權和錢,在中國第一是權,只要你願意又有點勇氣,隨時可以變現。劉躍進你這兩頭都不佔,你老婆如花似玉錢比你多十倍那不出問題?不出問題那就是我把人性理解錯了,人其實比我設想的要好些。說真的你來不來吧?把公司做大了,那就不是幾千幾萬塊錢的事,到那天幾百萬都是小菜一碟,那時候你就把凌若雲鎮住了。」劉躍進搖頭說:

「想不好。」我說:「劉躍進他願做個導師,就讓他做個導師,你要他升官發財他很痛苦,他看得起那些俗事?他會問你,要那麼多錢有什麼用?」胡一兵說:

「要那麼多錢有什麼用?這是大師說的話。大師的話打開書句句漂亮,合上書又不知道說了些什麼。碰上事情了再打開書走到事情裡面去,發現總對不上號。事情它只認權和錢這兩個死理,別的都不認,它就是這麼俗。要那麼多錢有什麼用?

這個問題要去請教比爾。蓋茨,我還答不上來。」劉躍進說:「我沒有把錢看得那麼大,真的要那麼多錢有什麼用?」我說:「胡一兵在商言商,他只要現實的市場,我在官言官,我只要現實的江山,躍進你在導師則言天下千秋,把天堂留給了自己,各得其所。歷來的聰明人都把天堂留給老百姓。」

劉躍進說:「胡一兵早就是經濟動物了,大為你也快變成政治動物了,我還想做一個人。」胡一兵笑了說:「躍進就是比我們高一個檔次。」劉躍進說:

「不是檔次的差別,是質的差別。」我說:「劉躍進你不贊同我們,你至少可以理解我們。」他馬上說:「我可以理解你,正如我可以理解那些小偷。」胡一兵說:「我們不說玄的,說真的吧。把事情說得玄乎其玄,到頭來事情還是事情,還得靠那個俗物。要那麼多錢有什麼用,聽不懂!起碼你把老婆鎮住了吧。面對如此現實的世界,誰也無法自作多情。反抗世俗就是反抗潮流,反抗歷史的合理趨勢。這不是歷史的悲劇,而是抗拒者的悲劇。看潮流還有一個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看那些美人倒在誰的懷裡去了。」劉躍進的臉上變了色,胡一兵裝作沒看見,殘忍地說下去,「美人依據自己追求幸福的本能,最擅長敏銳地選擇方向,你別以為她們傻,她們一點都不傻。你到了文左良那個份上,一群女孩子圍著你爭風吃醋,那是什麼滋味?什麼境界?那滋味你想想吧!」劉躍進不屑地搖頭說:

「我要別人圍著我幹嘛,我還沒精力應付她們呢。這個世界向人們昭示的幸福是虛假的,商人們把大家引向了一個錯誤的方向。真正的幸福是愛智慧,真正的價值是經歷有省察的人生。」

胡一兵說:「劉躍進你說起話來還是像個大師。可是為什麼大家都跟商人跑不跟導師跑呢?」劉躍進說:「他們屈從於自己的物質慾望。」胡一兵說:「導師沒人跟他跑他還是導師嗎?可惜這不是一個需要導師的時代,人人都明白自己應該追求什麼。活著就是生存,生存就要解決各種問題,解決問題靠什麼?靠那兩個王八旦!飄得再高也要落回到庸俗而現實的地面上來。飄在空中的話空空洞洞,也漸漸說不下去了,這是導師的悲哀。也許這個時代需要殉道者,可殉道者在哪裡?導師們都太聰明了,把原則闡述了要別人去做,自己總是在關鍵的時候缺席,裝成個聾子瞎子啞巴,不裝行嗎?」我疑心他在暗示我幾年前在華源縣搞血防調查的事,又想他也許是暗示我去年當職稱評委的事。想起來是挺慚愧也挺內疚,可我能挺身而出?我不能當殉道者。我去觀察胡一兵的表情,他似乎也沒有特指我的意思,也許我多心了。胡一兵說:「按說每個朝代知識分子都是社會的最後一道道德堤壩,可今天這個堤壩已經倒了。連他們都在按利潤最大化的方式操作人生,成為了操作主義者。天冷了自己只有一件棉襖,而眼前有一個將要凍死的苦人,他於是跑到菩提樹下去閉了雙眼冥想大問題,想普度一切人類的方法,而決不脫下棉襖,凍殺自己。這就是導師,你要別人怎麼跟他走?我不為自己辯護,我墮落了,犧牲和責任感已經與我無關。大為你呢,你在這裡別玩虛的,咱鐵哥們幾個!」我說:「那我也加入你的陣營吧。」劉躍進說:「你們要緊跟時代潮流,能不墮落?」胡一兵說:「也不止我們,我看那些以講人格為專業的人也只有那麼高的人格。我也不罵他們,總不能要求一個人去反抗歷史,歷史是不可以對抗的。」劉躍進說:「這是選擇,只有軟弱無力的人才把責任推給歷史。」

胡一兵說:「我不跟導師辯論,我們說事情,說真的到我的公司你來不來吧。」

劉躍進倔犟地說:「不來!」胡一兵說:「那就算了。我總不能劫持你來我的公司吧。」又說:「不來也好,像我上了這條船吧,有時候你看看對面是條狗你也得陪他吃飯你說人能跟狗一桌吃嗎?我忍來忍去也習慣了,看在錢的份上,千萬別把自己當人!劉躍進他來了他會受不了。」

劉躍進死死地盯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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