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太極陰陽

從溫湯回來我就調到葯政處當了處長,成了丁小槐的上級。這使他很不自在,笑臉總掩飾不住後面的不自在。我覺得自己當這個處長是順理成章,丁小槐你寫過幾篇藥理學的論文?在知識化的時代你業務上叫不響你還想跟我攀比?當了這個處長我心中免不了飄飄然的,但只在家裡對董柳飄一下,在外面決不作出任何輕狂之相。一個處長算什麼,萬里長徵才走了三五里地呢。

這天辦公室黃主任打電話來說:「戴妙良死了,突發心臟病死了。」戴妙良原是葯政處處長,十年前為了副廳長的位子,與馬廳長狠狠地掰過一回手腕,施廳長最後還是放棄了他。馬廳長上任後,就把他掛了起來,一掛三年。在八七年他忍無可忍,五十歲就辦了提前退休。女兒出國去了,妻子病逝了,他就隻身去了萬山紅農場,「文革」中他在那裡呆過六年。這一去又是六年,偶爾回來,呆不幾天又去了。據說戴妙良在農場口碑很好,農場幾次想把他推出來作典型,都被廳里否決了。他也不在乎說:「我一生只是在退休以後才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誰也不把這話當回事,只作是失敗者的自我寬解。在中醫協會時我跟他說過幾次話,這兩年就敬而遠之了。剛才農場打了電話來,今天早上他突發心臟病死了。

現在廳里要派車把屍體拖回來火化。我想著戴妙良的過去,不想插手此事,對黃主任說:「辦公室出面處理一下算了。」黃主任說:「是你們處里的人,你們還是要出面擔擔子呢。」我說:「退休辦呢,他們不管這個事那他們管什麼?」

他說:「農場的意思是要廳里去一個要緊的人,戴妙良他在那邊關係倒是搞得很好。」黃主任把「那邊」說得很重,更使我想到「這邊」的事。我說:「怎麼辦呢,我家裡正好病了人。」他說:「他在那邊群眾反映還可以,太隨便了,怕群眾有意見。」我將他的軍說:「既然這樣那我們倆去跑一趟。」他忙說:

「我上午要陪馬廳長到省政府開個會,我愛人也不太舒服。你池處長的招牌已經夠大了。」

回到處里我把事情說了,丁小槐馬上說:「要平時我就去了,今天我家強強正好病了。」我說:「碰得也巧,黃主任他愛人也病了。」丁小槐勉強笑笑說:

「戴妙良吧,我以前跟他有點不愉快,去年他拿了農場的介紹信到處里來,要我們幫忙優惠價批發藥品,我哪能幫他這個忙?他拍著桌子走了。」我想,你跟活人不愉快,跟死人也不愉快?看著別人都唯恐避之不及,我就給馬廳長打了個電話,說:「戴妙良死了沒人願意去接回來,退休辦推辦公室,辦公室推到處里,如果廳里這兩天沒什麼事,我就跑一趟。」他說:「你去了拉回來,直接送殯儀館,路上小心。」我帶了退休辦的小蔡,坐麵包車到殯儀館租了個鐵盒子,就上路了。

下午三點到了萬山紅農場場部,吳場長說:「戴醫生真的了不起,」他翹著大拇指,「我們農場八千多人,差不多每個人都找他看過病,省里的醫生水平還是不同一些。他白天喊白天到,晚上喊晚上到,好人呢。」我公事公辦說:「天氣也有這麼熱,放久了怕不行,我們還是連夜趕回去。」吳場長說:「那我們還有一個告別儀式,就這樣讓老戴上路,我們心裡也過不去。」馬上吩咐廣播員廣播通知,告別儀式馬上開始。吳場長陪我去戴妙良住的地方,正好有個家在農場的《光明日報》記者小嚴回家休假,也跟我們一起去了。

戴妙良的房前已經聚了二百多人,見了我們,自動地讓開一條路。我進了房子,沒想到裡面如此簡陋,一張桌子,一張床,一個書架。戴妙良躺在床上,臉上蒙著布。我看了心中一震,一個冷顫從身體穿過。他可以在這間房子里呆上六年,憑這一點他就是個好人。蒙在臉上的是一塊土白布,質地粗糙。當年父親在下葬前臉上也蒙著這樣一塊白布,在最後的時刻又揭開來,讓我看了最後一眼。

當時秦四毛死命架著我,叫我跪在原地,不讓我撲上去。「按規矩辦」,當時秦三爹就說了這樣一句話。我看著這白布的紋路,父親給我的最後印象在心中一閃。

我揭開白布看了看,小蔡躲到後面去了。吳場長說:「可惜啊,可惜!我們農場的一大損失呢。我們想分給他一間好房子,他還不要。」我指揮兩個農民把鐵盒子從車上抬進來,抬屍體時又上來兩個人,把屍體小心地移進去。我走到門外,外面已經聚集上千的人,臨時會場已經布置好了,四個農民把鐵盒抬在肩上,一步一步地走到橫幅下面。有人找來一面黨旗,蓋在鐵盒子上面。嚴記者在我耳邊說:「我真的好感動。」吳場長首先講了話,講得很動感情,幾次嗚咽著講不下去。我本來想講幾句,看著這場面又猶豫了,公事公辦不動感情吧,交待不過去,動感情吧,傳到廳里去也不好交待。我要小蔡去講,他講了幾分鐘,乾巴幾條,比場長講的大為遜色。又有幾個人上來發言,都是講自己的經歷,有一個人哭了,講不下去,就退到一邊抹眼淚。嚴記者對我說:「池處長你也講幾句吧。」

我對戴妙良在衛生廳的幾十年知之甚少,知道的一點事情也不能說,於是談了自己今天的感受,忽然想起了丁小槐上午的話,又把他為了給農場職工買便宜葯,到省城奔波批發藥品的事情講了。接下來嚴記者也講了一番話,大家默哀,鞠躬,會就散了。小蔡指揮幾個農民把鐵盒子抬到車上去,幾個人圍上來說:

「戴醫生就這麼走了,我們還準備為他唱一通晚的歌呢。」我說:「天氣這麼熱,這裡連一點降溫的冰都沒有,等到明天恐怕是不行的。」吳場長要派兩個人跟車到省城去,這讓我為了難。農場去了人喪事就得辦得轟轟烈烈,那可能嗎?這不是讓廳里為難?我竭力說服吳場長,再三答應事情一定辦好,他還要堅持,說:

「人都安排好了,閔副場長去。」這是我無論如何也不能答應的,不然我怎麼向廳里交待?

照道理說戴妙良的確是好人,轟轟烈烈辦一回喪事也不為過,但圈子裡的道理還有另一種說法,這不是我感情用事可以改變的。我把能講的道理都講盡了,天氣熱,路途辛苦,耽誤了農場的工作,等等,吳場長還是不肯。我沒有辦法,趁嚴記者不在,就變了態度,用近乎生硬的口氣拒絕了他,他也只好算了。

車發動起來,響起了一陣鞭炮聲,硝煙中我看見幾個人在路邊跪下了。我對鄧司機說:「開最慢的速度。」車緩緩從人群的夾道中穿過,不斷地有人跪下,痛哭。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擦去眼角的淚。小蔡坐在我旁邊,一副無動於衷與己無關的神態,我在心裡罵著:「這個麻木不仁的傢伙,可怕啊!」到了夾道的盡頭,司機剛想加速,嚴記者從後面追上來,向我招手,一群人跟在他後面跑。嚴記者說:「池處長,今天的場面我太感動了,我想寫一個長篇報道,發到報紙上去。我先在這裡採訪幾天,然後到省里找你。我本來是回來休假的,也休不下去了。」離開萬山紅農場我心情又沉重起來,這個嚴記者吧,只顧自己抓材料,把我就放到火上來烤,讓我給廳里出難題了。如果他再把我講的那番話寫進去,又怎麼得了?戴妙良的確不錯,宣傳一番也是應該的,可道理還得按另外的方式來講。今天碰上了這個記者,真是倒了霉啊!

回到城裡已經是深夜一點。車開到殯儀館敲了好久的門,值班的老頭探頭出來說:「明天來,天亮來,上班來。」我說了很多好話,他說:「這時候要我放到哪裡去,放到我床下?冰庫都上鎖了。」只好拖回去。車子穿過城市,行駛在寂靜的街道上,偶爾有幾輛計程車出沒。我看著腳下的鐵盒子,心想:「這就是一個人與世界的關係,一個生命完結了,世界該怎麼樣還怎麼樣。在這個時代,一切隨榮隨枯,人一輩子就是自己這一輩子,時間後面的寄託已經被掏空。時間中的某些因素是不可抗拒的,它不動聲色地改變了一切。戴妙良的確是好人,可好人又怎麼樣?」

早上七點不到我就被電話驚醒了,以為是鄧司機叫我一起去殯儀館,準備說有重要會議,就叫他送過去算了。接了電話是嚴記者打來的,他說:「我昨天連夜作了初步採訪,戴醫生的事迹非常典型,材料非常紮實,我想把他推出去,有可能成為一個全國典型。昨天下午的場面太感人了,一個記者在外面跑幾年都不一定能碰上,我偶爾抓到了,很能夠挖掘一番。」我潑冷水說:「有那麼高的價值?」他說:「有!」他要求廳里在開追悼會的時候,把典型材料考慮進去。放下電話我心裡涼了半截,我怎麼這麼不走運,這不是惹出禍來了嗎?事迹往大報上一登,廳里多尷尬?戴妙良是提前退了休賭氣到萬山紅去的,還要到廳里來採訪,把情況採訪去了,可怎麼辦?戴妙良是個好人,推到全國去也是夠格的,可再怎麼樣,也不能叫我付出這麼沉重的代價啊!我很後悔昨天心還是太軟了,堅持要丁小槐去,他不去?這些有問題的人,你就是不能沾邊,一沾就沾出麻煩來了。在圈子裡,心太軟可呆不下去!想來想去,急也不行,還是得跟馬廳長彙報一下,讓他也有個思想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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