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九、鬼迷心竅

廳里安排我到溫湯療養院去療養半個月,辦公室黃主任給我開了介紹信說:

「你這幾個月也真辛苦了。」我捶著腰說:「骨頭都腫起來了。」我很感激馬廳長的細心,安排我去對他來說雖然只是一句話,可要把這句話講到你身上來,這容易嗎?

去的前一天大徐打電話來,說明天一早開車來接我。第二天他開車一直出了城,我發現了吃驚道:「汽車站搬家了?」他說:「送到溫湯。」我說:「三四百里就這麼送過去?」他說:「池處長你說那還怎麼過去?」我覺得這實在太奢侈了,有錢也不能這樣花啊。我說:「把我送到汽車站算了。」他說:「人人都是送,池處長你不送那以後別人怎麼辦?再說不把你送到我怎麼向黃主任交差?」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也是一個別人需要交差的人物了,心裡一時轉不過彎來似的。

我說:「廳里還沒富到這個地步吧,開車幾百里去送一個人,算成本那就不好算了。」他笑一笑說:「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池處長算成本。」我也笑了說:「你就不必擔那麼多心了吧。」他說:「算成本那是搭車的幾十倍,那也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送一送的,圖個舒適吧。」在廳里的大會上管財務的馮副廳長經常嚷著財政緊張,要大家用辦公用品手腳縮著點。看來這緊張不緊張要看對誰而言,有些人永遠緊張,有些人永遠不緊張。我轉念一想這是一種檔次,一種待遇,一種精神享受,也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享受的。要說搭車也苦不到哪裡去,心裡的感覺可大不一樣,太不一樣!要說享受,這才是真的享受啊。人是只能住三間房吃兩碗飯睡一張床,可精神享受的成本,真不是住房吃飯可以比擬的。到了溫湯,大徐把一切都安排好,他非常熟悉。他對接待的護士說:「小孟,池處長就由你承包了。」那個叫孟曉敏的護士一笑,露出兩個小酒窩。她鋪著床說:「把他摔著了丟掉了我賠一個給你。」大徐說:「你知道他是什麼人,你賠一個?」

大徐走時說:「池處長你回來時一定打電話來,我來接你。」我說算了,他反覆交待說:「我開車來不為難,一飆就到了,我不來我倒是為難了。」我口裡就應了。

他去了我忽然想到,他一路來一口一個「池處長」,我也沒什麼感覺,以前「池兄池兄」叫得很好,忽然就改了口。想著以後還是要他叫「池兄」,把處長一叫就生分了。再一想還是不行,對他無所謂吧,別人聽了怎麼辦?身份尊嚴又在哪裡?遊戲規則不能因為是朋友就放棄。他早就為我想好了,可這樣卻隔一層了。

在溫湯呆了兩天感覺還不錯,洗洗溫泉,看看書,釣釣魚,跟小孟鹹的淡的說幾句話,想著神仙也不過如此吧。到了第三天感覺就有點不對勁了,若有所失似的。我想自己是想兒子了,就打了電話回去。可跟兒子通了話還是沒有擺脫那種無聊的感覺,體會到神仙的日子原來並也不是那麼有趣的,仙人們依靠什麼擺脫無聊?不解決這個問題,吃得再好穿得再好也不幸福。到了第四天上午我拿著釣桿坐在池塘邊的遮陽傘下,心裡空落落地發虛,雙眼盯著浮漂一點感覺也沒有,好像那個東西與我無關。吃過中飯簡直就惶惶不可終日了。沒有人來彙報,來商量工作,沒有開會參與決策,這日子真不是人過的啊!以前只覺得有電話煩人,沒想到沒有電話更煩人,被拋到荒野之中似的。意識到這一點我吃了一驚,難道我也中了鴉片毒,上了癮不可自拔了?以前看到別人官癮比毒癮還重,覺得不可理喻,今天才真正理解了他們。也難怪施廳長退了休,身體那麼快就垮掉了。整天心中這麼空落落的,釣魚下棋都不能彌補無聊,能健康嗎?無聊是一種富貴病,可它要命,也沒有葯可治,我這個學藥理的博士也開不出一味葯來治,不然我得先把自己治一治。不到兩年我的心態竟變得這樣厲害,可怎麼得了?我這時徹底明白了,自己一旦走出這一步,就有了一種新的本能,也就絕沒有後退的可能,什麼叫開弓沒有回頭箭?我並不特別在乎那些好處,好處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自己很重要的那種感覺,那種有意義地存在的感覺。我放下了世界,進入了操作,本來只是想得到一些好處,卻意外地找到了那種有意義的感覺。那種感覺不是含在口中的一點甜,穿在身上的一種暖,握在手心的一種柔嫩,而是遠超出物質感受的體驗。雖然跳出去想一想那點有意義的感覺非常可憐,只是過程中即生即滅的存在,但對我來說卻非常重要,畢竟人生一世也只是個過程啊。因此我還得向前進,向前進,向前進啊!否則人生的目標又在哪裡?向前進就是人間至樂,沒有經歷過的人不會明白。說到底人還是需要目標需要偶像崇拜,沒這個東西他就找不到歸宿感,找不到有意義地存在的感覺。上帝為人設計了無聊的感覺,又設計了逃避的方式,這就是權和錢。人生最大的使命就是選定一個目標並把它視為神聖,像偶像對教徒那樣神聖,以此來逃避空虛,逃避無聊,逃避意義的真空。

人生最大的悲劇就是意義的真空。我平時在心裡罵權和錢是兩個俗物,這時才感到了兩個俗物的妙處,它們可以成為無限的目標,這是其它東西無法取代的。

目標是虛擬的,但成就感帶來的充實是真實的,因此虛擬的真實比真實的真實更加真實。以前想著億萬富翁都是愚不可及的傻瓜,錢用不完了還那麼整天奔波賺錢幹什麼,人能活一萬年嗎?現在想起來,認為他們是傻瓜的人才是傻瓜呢。

我在心裡哼起了紅色娘子軍的軍歌:「向前進,向前進,戰士的責任重……」我在溫湯已經魂不守舍,心中聚集著越來越強烈的焦慮,而緩解焦慮的唯一方式是向前進,再向前進,永無止盡。人越是滿足就越是沒有滿足感,就越是焦慮,這是權和錢的魅力。哪怕我已經明白每一次成功每一次釋放都是焦慮重新聚焦的起點,永無止盡,但已經鬼迷心竅。我相信自己這一輩子不可能還有其它選擇,我必須緊緊地抓住這一根救命草。這樣我明白了為什麼有些大人物已經高不可攀卻還要孤注一擲。他們並不傻。

吃晚飯的時候我決定了儘快回去。可在這個份上回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提前回來了別人會怎麼說?我還得找一個借口。我打算晚上給董柳打個電話,要她到醫政處去問溫湯的電話號碼,就說她媽病了,要我趕回去。想好了我心裡就輕鬆了,吹起了口哨。吃過飯在大門口碰見了孟曉敏,我說:「我明天後天就回去了。」她似乎吃驚說:「怎麼呢,跟你說話剛說出點味道來,還沒說夠呢。」

她的神態使我放棄了現成的借口,隨口說:「魚也釣不到魚,書也沒好書看,溫泉澡洗來洗去還是一個洗。」她說:「開闢一些新領域吧,晚上我跳舞去,你來不來?」我說:「你教我吧。」過一會小孟到我房裡來了,她的扮相讓我吃了一驚,這還是小孟,一會兒就漂亮了這樣許多!她的頭髮平時是扎著的,現在披開來了。湛藍的牛仔布肚兜上鑲著珠片,小肚子處似掩非掩,一件紗衣罩在外面,雙肩的輪廓畢現。一條淡黃的長裙很有垂感地落到腳跟處。我掩飾地把雙眼轉向窗邊,說:「今天你打扮有點特別。」她說:「跳舞嘛。」她轉過身我看到她的背部上方空出來U形的一塊,腰瘦瘦的,很有骨感的樣子。我說:「想不到這麼偏僻的地方竟有這麼前衛的扮相。」她說:「不好嗎?」我連忙說:「好。誰說不好我們三年不理他,改革開放都十多年了,是不是?」跳舞的時候她眼瞼上閃閃的,亮晶晶,閃得我心神不定。有別人來邀她跳舞,她就說:「休息一下。」

這使我非常得意。我說:「溫湯最漂亮的姑娘今晚就被我承包了。」她說:

「我有那麼漂亮?」我說:「只會實事求是,要我說甜言蜜語我也說不來。歌裡面說姑娘好像花一樣,我覺得那就是唱你。」她低了頭說:「花一樣開在深山裡,連個講話的人也沒有。」我說:「碰上了說話的對手,也不要多,一個就夠了,最好是你的男朋友,將來白天沒說完晚上還可以說。」她撒嬌地一揮手說:「池處長你看這裡就那麼幾條漢子,有時候看了恨不得把眼珠子摘了才好,真這麼下去我就打單身算了。」這時迪斯科跳完了,我們又去跳慢四,剛下舞池燈光就暗了下來,漸漸地伸手不見五指,只有她眼瞼上的閃閃粉在漆黑一片中閃著,給人似夢似幻的感覺,又像在給我打招呼似的。曲子幽幽地響著,像是從遙遠的天邊飄來。旋轉起來我的手臂碰著她的手臂,每碰一下就像在那個部位點燃了一片火似的。很多年都沒有這樣的感覺了,這是在董柳那裡怎麼也得不到的。在黑暗中我說:「今天跳舞有一種特別的感覺,已經很陌生的感覺,被喚醒的感覺。」她說:「那是什麼感覺?」我說:「感覺就是感覺,無法仔細形容。」她說:「我還是可以想像的。」她一說我倒像被戳穿了似的。她幽幽地說:「你們那裡護士多,誰不願跟你跳曲舞,你怎麼會陌生?你不會陌生的。」我說:「沒有。」就把想入非非的情緒收回來。沉默地跳完這一曲。回到座位上她說:「池處長你為什麼突然不說話,生氣了?」我說:「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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