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六、人民公敵

這天快下班的時候,門外有個人探頭探腦。第二次看見他我問:「找誰?」

他輕手輕腳走進來,很謙遜地笑了說:「您就是袁處長吧?」我說:「你是誰?」

他打量我說:「我找袁處長。」我說:「有什麼事?」他陪笑說:「這麼說您是袁處長了?」我說:「有事就說事,沒事就下班了。」他退了一步,摸著椅子邊坐下來說:「袁處長,我是從雲陽市來的,有件事想請您老人家……」我一聽馬上打斷他說:「這些事你明天找袁處長說。」我看他神態有點詭秘,本來想摸一下底,他這一開口我覺得不對,以後會有麻煩的。他一聽馬上跳起來連連點頭說:「對不起,對不起。」退著出去了。晚上袁震海打電話到我家說:「雲陽市有幾個醫師想申請辦一個皮膚病性病防治研究所,是不是你處理一下?」我說:「處長你看著辦就可以了。」他說:「你也熟悉一下業務吧。」放下電話不久,雲陽的人就來了,就是下午那個人。他進門就連連點頭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找您池處長也是一樣的。」董柳給他倒茶,他說:「我姓苟。」又一笑說:「爹娘沒給個好姓。」用右手在左手掌上一筆一划寫給我看,又說:「據說池處長跟我同屆,都是七七級的?」我說:「有什麼事就說那個事吧。」他說:

「我在雲陽市第一醫院皮膚科干有十年了,也可以說在雲陽小有名氣了,現在是越干越窩囊,醫院門口賣水果賣檳榔的都有十萬二十萬了,我還是一雙空手,老婆在家裡念,被她念煩了,想想還是出來自己打濕一下鞋子。」我說:「想申請營業執照?」他一拍巴掌說:「池處長對我們這些人真是體貼入微呢。」我說:

「你們把材料準備好,明天到處里去談,最好還是去找袁處長。」苟醫生說:

「池處長池處長。」就上來拖我的手,馬上又放開了,打開窗戶,對著外面的黑夜咳嗽三聲。不一會又上來一個人,提著個大塑料壺,氣喘吁吁的。苟醫生說:

「這是毛醫生。」他的口音很重。「毛」聽去怎麼也像「貓」,我想著今天這是狗也有了貓也有了。我說:「談工作就談工作,送東西幹什麼,你們要送明天送到辦公室去。」苟醫生說:「這是我們那裡特產的茶油,省城裡什麼沒有?只好送點特產是個初步的意思,初步的意思。」坐下又說:「我們的手續絕對都是正規的,研究所七個人,有五個本科畢業,兩個大專畢業。」從包里掏出材料給我看,市衛生局的章都蓋好了。我翻了一下說:「材料也不能說不齊,只是現在提出申請的有好幾家,一個市裡還辦幾個研究所?如果只是個診所,到市衛生局批就可以了。」他說:「所以就來找池處長幫忙,這是大恩大德的事。」我說:

「如今這個行業是暴利行業,想動腦筋的人不少。」他說:「所以就來找池處長您老人家幫忙。」用胳膊碰毛醫生一下,毛醫生說:「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苟醫生對董柳說:「嫂子借個地方跟池處長說幾句掏心窩的話。」也不等董柳回答,就朝房裡走去,我跟在後面說:「有什麼話在客廳說也是一樣的。」他關上門說:「什麼事情都有個慣例,我們也就按慣例辦事。池處長您老人家在這個位子上,應酬那麼多,幾個工資怎麼來得及?」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包東西說:

「這是一點小意思,說真的還算不上什麼意思,給您的兒子買幾顆糖甜甜嘴吧。」

我說:「這個我不能收,你要我犯法?」他說:「這是我自己願意的,我們是朋友吧,對吧?誰說送點東西給朋友要犯法,法律還要講人情吧。你收了什麼?什麼也沒收!如果哪天我老苟說您池處長收了什麼,那裡血口噴人,是污衊,是搞陷害,你要我拿出證據來!」我說:「我剛上來沒幾天,你要我下台?還是明天到處里去說。」他說:「這是慣例,其它的市也是這麼做下來的,未必我們雲陽就不同?」

說著抱了拳作揖打拱,「我們幾個人,包括這幾家老小,都要對池處長您感恩戴德,把您老人家的好處銘刻在心裡。」說著突然開了門,跑了出去,我追到客廳,他已經關上門出去了,比兔子還快。

我回到房裡,抓起那一包東西說:「這是多少?」董柳掂手一掂說:「應該是兩萬。」我說:「那坐牢夠條件了。」她說:「衛生廳要輪到你來坐牢,那你還沒資格,批了這麼多文下去。你看見誰坐牢了?拿著怕什麼,真坐牢了我跟你送牢飯。」我說:「我屁股還沒坐熱呢,幾萬塊錢我也不是沒看見過。」我仔細考慮了,第一,苟醫生是從袁震海那裡來的,我收下了他肯定知道,可以說他把事情推給我,就是要我做這件事,這樣他自己也安全了。苟醫生說慣例,那不是空穴來風。第二,難保苟醫生身上沒帶錄音機,把那些話都錄下來了,將來就是把柄,我一輩子都得被他牽著走,黃泥巴夾在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這麼一想我決定了錢不能要。我說:「這錢不能要,這比炸藥還危險。」董柳說:「那也隨你的便,我們那麼苦都苦過來了,現在緩過氣來了,還怕沒口飯吃?」我圍著這包錢轉了幾圈,看了又看,再用手去摸了摸,手心有一種發燙的感覺,我看了看似乎有點發紅,趕緊到廚房用冷水沖了一下,手心還是火辣辣的。這種火辣的感受喚醒了我心中的某種意識,想起自己在上任時就下了最大決心,手中的權儘可能用足,但決不做超越界線的事。可想一想吧,兩萬塊錢,往柜子里一塞就是自己的了,特別是,並不要為它去做什麼冒風險的事,執照批給誰不是批?錢畢竟是錢啊。現在幾萬塊錢塞過來,還作揖打拱要我收下,可去年為了一波住院,兩千塊錢還要到處借。人還在這個院子里,還是每天上班,還是這個人,可根本不是一回事了!錢,拿著,事,辦了,兩廂情願,難道還有人來咬我不成?這樣一想我又猶豫了。在燈下看了一會書,熄了燈睡下。剛睡下又想,萬一醒來錢不見了怎麼辦?也保不定正好進來一個小偷,甚至還有一種神奇的力量把錢弄走了呢?我在黑暗中撐起身子,把桌子上的錢抓過來,塞在枕頭下,就有了踏實的感覺。睡下來感到硬硬的一包硌著頭,左塞右塞不硌頭了,可總感到朝著錢的那一面頭皮發麻,像原子能在輻射,又像將要起爆的定時炸彈。我對董柳說:「這錢拿著到底是找樂呢還是找苦呢?」爬了起來想給晏老師打個電話,又意識到這事電話里不能說,誰知道哪個角落裡有第三隻耳朵?就到晏老師家去了。

晏老師女兒阿雅開的門,我說:「回來了?」就叫她到另一間房去,把事情對晏老師說了。晏老師說:「你拿著最簡單的,啥事沒有。」我說:「還是不想拿,別人拿慣了沒事,我拿了心裡總疙疙瘩瘩的,總有件事掛在那裡,平時說話都沒底氣了。」他笑了說:「還是沒進入境界啊。」我說:「我明天一早送到紀檢會去,要他們問紀檢會要去。」晏老師說:「告訴我你有多大的想法?」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手往上指一指,我明白了說:「既然走上這條路,那還是要走下去的,不上路沒事,上了路就沒個完。」他說:「你有想法你千萬別以為自己挺身而出前途就一片光明了。你把錢往紀檢會一送,就將了很多人的軍。池大為剛上任就有事件了,那麼多人呆了那麼久沒有一點音信,那是怎麼回事?肯定會表揚你,還可能會上省報,但以後你就是人民公敵,你的路斷了。」我說:「我想想也有點問題,就跑到這裡來了。這包東西我不要我是人民公敵,我要了我怕它哪天爆炸,那我丟到廁所里去?」他沉吟說:「你悄悄退回給他們,袁震海那裡做個含糊的姿態。」我說:「他是什麼人,我沒要他心裡肯定明白。我要了他對我放了心,就是朋友了,有默契了,不要呢,以後做什麼都隔著一層,他事事防我擠我。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他說:「要不你這樣,你把錢還給他們,就說是入股,以後你不收股息就是了,主動權在你手中。」我說:「這個辦法好,可還有兩壺茶油?」他說:「誰為兩壺茶油摔過跤呢?」我說:「想起來呆在圈子裡真沒意思,人人都想抓別人的把柄,又都怕自己的把柄被別人抓去了,喝醉了酒時都比超級偵探還清醒,是個朋友都變成敵人了。像我吧,不是個想撈的人,還得裝個想撈的人。」他說:「天下哪有免費的午餐。」我說:「誰說坐在那個位子上簡單?就憑這一包東西擺在你眼皮下,你能不動心,禁得起這個折磨就不簡單。」

第二天上班,袁震海意味深長望我一眼,我微微一笑,默契地點點頭。快到中午的時候,董柳打電話來說:「那點東西你不要就算了,千萬別往上面送。我剛才跟護士長閑聊,她說三號床的潘畢直早幾個月是雲陽市的市長,從省里調去想干點事,收了推不掉的紅包一律上繳,引起了公憤,工作硬是展不開,選舉的時候硬是被當地人選下來了,回到省里就退休了,氣病了在這裡。」放下電話我摸了皮包里的錢鼓鼓地還在,就放了心。

過兩天苟醫生打電話到家裡來,我說:「你晚上來吧。」他很興奮地說:

「謝謝池處長。」天黑後他來了,我說:「這件事不能著急,有好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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