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九、底牌的揭開

這時又發生了一件事,使我有了最後的勇氣,把心中的想法付諸行動。

董卉的女兒滿月,請我們去王府酒家吃中飯。董柳跟別人換了班,一波也就沒去幼兒園。中午任志強開了車來接我們,一看開了三四十桌。任志強的朋友也來了不少,都在門口的簿子上籤了名,放下紅包,專門有小姐負責。有人來捧場這就是實力,要我還沒有這麼大的的號召力呢。吃完飯董柳去了醫院,岳母帶一波回家,我就上班去了。快下班的時候,樓下有人在喊:「池大為,池大為!」

在辦公的地方這麼提著名字大呼小叫,我心裡很惱火,不理他。樓下的人喊:「你家裡出事了!」我心中一驚,頭髮聳地一下就立了起來。我探頭看見鄰居雙手拚命招著,「你兒子,你兒子,被開水燙著了!」我一聽一身都軟了,手顫抖著跑出去。在樓梯上我摔了一個跟頭,側著身子滾了下去,頭砸在水泥地上「嘭」地一響。我雙手撐著地爬起來,跑回家一看一波坐在門口的地上哭,指著自己的腳叫著:「爸爸,爸爸!」岳母站在那裡,已經呆傻了,眼睛瓷楞楞地望著我。

我在一波的腳後跟處輕輕一摸,一塊皮就掉了下來。一波痛得直叫說:「爸爸,爸爸。」我抱起一波就跑,到大門口想叫一輛計程車,等了半天還沒見到一輛空的,我讓一波在傳達室坐了,吩咐老葉我看著。老葉說:「小池你的臉上有血。」

我這才感到眼角處刺刺地痛,抹一把果然有血。我往小車班跑,那裡只剩一輛車,一個年青的師傅在洗車,我不認識。我撲過去了扯了他的衣袖說:「我是廳里的人,中醫學會的,我兒子燙傷了,送一送醫院吧!」他一隻手把我抓著衣袖的手輕輕拿開,繼續洗車說:「中醫學會?」我點了自己的鼻子說:「中醫學會,池大為,池大為,中醫學會!」他望我一眼慢慢說:「不認識。」又說:

「這個車吧,馬上要送孫廳長去飛機場,要不你去請示一下孫廳長,孫廳長你總認識吧。」

我說:「求求你了,救命啊,是個人啊,不是別的,是個人啊,我兒子啊!」

說著邊抱了拳作揖打拱,又雙膝都彎下去,一隻膝著了地,又站起來,再彎下去,反覆幾次。他說:「真的沒辦法,孫廳長馬上就要下來了。」正說著大徐開著那輛皇冠回來了,馬廳長從車中下來。我撲過去把事情講了,雙膝不停地彎下去,再立起來,反覆幾次。馬廳長馬上說:「大徐你去跑一趟,快去快回。」

我拚命鞠躬說:「謝謝馬廳長,馬廳長,你好,你好,馬廳長,你好。」把一波送到省人民醫院,大徐說:「我只好先去了,要下班了。」我抱著一波到皮膚科,一波還在哭,聲音都啞了。我插了隊讓醫生先看,一邊跟等著的人鞠躬說:「謝謝,你好,你們好,大家好,好,好。」醫生看了說:「要住院。」我說:「要住院,是的,要住院,住院。」醫生說:「你先把他的褲子剪開,不能脫。」遞把剪刀給我。我把一波放外面的椅子上,用剪刀從上面剪下去。一波已經沒有力氣哭了,痛得直叫說:「爸爸,爸爸!」我手顫抖著,心痛得厲害,想著自己碎屍萬段也不算什麼。我進去對醫生說:「我的手抖得厲害,我剪不了,醫生求求你幫幫忙吧。」說著抱了拳作揖打拱,又雙膝又不斷地彎下去,幾乎著地,再站起來,反覆幾次。醫生說:「你乾脆先辦住院手續。」我拿了住院單跑到交費的地方,插到前面,把正準備交費的女人撞開了。女人在後面罵罵咧咧說:「世界上有這樣不懂道理的人。」我轉了身雙膝不斷地彎下去說:「我兒子燙傷了,好的,好的,謝謝,謝謝,燙傷了,謝謝。」收費的人說:「二千。」我似乎沒聽懂,直了眼望著他。他說:「二千。」我這才明白過來,說:「我是衛生廳的,一時沒帶那麼多錢,等會補交,補交。」他不理我說:「下一個。」我把僅有的兩百多塊錢塞進去,他把我的手推了出來。我說:「我是衛生廳的,中醫學會,池大為,池大為。」他說:「沒聽說過。下一個。」我把窗口佔住了說:「中醫學會,池大為!」他說:「叫什麼,公共場所,你叫什麼叫?」我想著我要是有槍就好了,我絕對下得了手,對著那張臉就轟過去就是了。

我又去找醫生,醫生說:「先交錢是規定,我也不能違反。你去找科室的郭主任,看他怎麼說?」我說:「先救救人吧,我的兒子,是個人啊,是個人啊!」

他說:「以前總是先救人,救了他就跑掉了,我們到哪裡去找他回來?這才定了這個規矩,任何人不能違反。」我說:「我是廳里的人,中醫學會,池大為,池大為。」他說:「不認識,沒辦法。」我說:「醫生你是醫生,你是醫生,你要講人道主義啊,人道主義!我兒子進來已經這麼久,這麼久了。」他雙手一攤說:「告訴你我沒辦法,你應該聽得懂中國話的。」我上竄下跳找了幾間房沒看見郭主任,就站在外面大聲呼喊:「郭主任,皮膚科郭振華主任!」郭主任來了沉著臉說:「誰在這裡喊這麼喊的!」我上去深深鞠了個躬,抱了拳作揖打拱,又雙膝彎下去,幾乎著地,反覆幾次,把事情講了。他說:「廳里的領導你認識誰?」

我說:「馬廳長,孫副廳長。」他帶我去打電話,都不在。他說:「看你還認識誰?」我說:「打我自己的電話號碼行嗎?中醫學會。」他桌子上那張表上沒有中醫學會,說:「你來看看這上面你還認識誰。」我看了說:「袁震海和丁小槐我都認識。」他說:「袁處長,丁處長,都行。」就打了葯政處的電話,上帝保佑,丁小槐居然還在辦公室,把事情講了,又把話筒給郭主任。郭主任接了話筒說:「丁處長,好久沒碰碰了,什麼時候碰幾杯?」我在旁邊身子一抖一抖地催他,他說:「丁處長開了口我還說什麼,馬上就給池同志辦。」放下電話帶我到繳費處,在住院單上籤了字,辦好了手續。

一波躺在病床上,醫生來了說:「燙得不輕啊。」我說:「用最高級的葯,可不能留下後遺症啊,我只這一個兒子。」護士把一波的褲子剪開,輕輕剝下來,一波痛得真叫說:「媽媽,救命啊,救命啊!」我上牙敲著下牙說:「輕點,輕點。」護士住了手說:「那你自己來。」我用力甩著雙手說:「我手軟了,我手軟了。」我抱了拳作揖打拱,雙膝也不由自主地彎了下去,幾乎著地,反覆幾次。

一波的褲子剝下來了,幾小塊皮帶了下來,沾在褲腿上,小腿上露出了粉紅的肉。

我一身軟了,眼前一黑,身子靠著牆滑溜下去,臉碰在小矮柜上,扶著柜子站住了,眼睛看不到什麼,心裡像有一把刀,把心臟啊肺啊割成了血淋淋一片一片的。

睜開眼看見醫生厭惡地望我一眼,對門邊一努嘴。我像機器人一樣向外門走去,護士跟在後面,剛出了門就聽見裡面閂上了。一波還在喊「救命」,我在外面瘋跑一陣,在病室盡頭的窗前站下了。我看著外面一根指頭指指點點,好像那看不見的遠處,有著我仇恨的什麼東西。又把拳頭捏得緊緊的,心裡恨著,想打,可不知恨誰,也不知想打誰。我揣摩著能不能就這麼一拳,把眼前這塊玻璃給砸了,拳頭血淋淋地捏著,真舒服啊!突然,不加思索地,我照著自己的臉上,狠狠地就是幾拳。我感到了疼痛的快意。口中喃喃地說:「舒服啊,舒服啊!」狠狠地又是幾拳,接著雙手撐著牆,弓著身子,把頭在牆上撞了幾下。腦袋中嗡嗡地響著,我口中喃喃地說:「看老子碰不死你,看老子碰不死你!」

我想給董柳打個電話,跑到病房值班室,又轉了回來,我真沒勇氣拿起話筒。

到了傍晚董柳來了,像個幽靈似的飄進病房。我說:「董柳,一波睡了。」

董柳一聲不吭,揭開被子看一看一波的腿,就坐在床頭,傻了似地發獃。她的神態讓我害怕,她哭出來就好了。一會任志強董卉和岳母都來了。岳母語無倫次,說了好半天才說明白,是一壺水剛燒開放在案板上,不知怎麼就掉下來了。

我說:「一波呢,有多動症,到處亂摸。」董柳說:「那你的意思是還要怪他?」

董卉說:「不幸中的萬幸,冬天還隔了幾層褲子,要是夏天,一條腿都燙熟了。」

她幾句話說得我心跳,覺得今天倒是揀了個便宜似的。董柳說:「今天不出事,明天要出事,樓道里黑古隆冬舊社會,誰看得清?幾年了一間廚房都沒有。」她一說我恍然大悟,這事不怪別人,只能怪我,怪我自己!我總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對,原來不對是在這裡!我打自己打得太輕了,實在是太輕了。我猛地蹲下去,雙手拚命拔自己的頭髮,一定要連頭皮都拔了下來,我才解恨!董柳望著我一聲不吭,任志強和董卉跑過來,一人拖住我一隻手。我說:「讓我扯,讓我扯,扯下來了我就解恨了!我愧為人父,愧為人父啊!」他們把我的手掰開了,我右手抓著一撮頭髮,把它放在眼前仔細打量著。董卉說:「姐夫,你臉上有血,半邊臉腫起來了。」董柳一聲不吭望著我,岳母掩了臉在哭,我望著那一撮頭髮,忽然大笑起來:「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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