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鹿還是馬

馬廳長召集全廳的人開會,傳達衛生部的精神,要加強全省的藥物管理工作。

他例舉了發生在河北和湖南幾起假藥致人死命的大案後,眉頭皺起來,停下來足有一分鐘。幾個悄悄說話的人馬上住了嘴。馬廳長說:「誰能保證我們省里不出大差錯?連我都不敢保證。我是坐在火山口上,什麼時候爆發不知道。晚上輾轉難眠的滋味有些同志可能沒嘗到過吧!有些部門平時有些小動作,不犯大原則,廳里也沒去追究。人不可能不犯錯誤,但有些錯誤是犯不得的,警戒線一越過去,想退都退不回來了。」馬廳長說:「現在這把醜話說在前面,出了問題再說就來不及了。廳里的榮譽是大家的,不是我馬垂章一個人的,誰想給廳里的臉上抹一把黑,那他自己要想想後果。說輕點他想不想在崗位上呆著?你們想想自己離了崗位還能幹什麼?到哪裡去?說重點家裡也呆不成,要追究到刑事責任。

還不懂這個道理的人,請舉手。」他四下張望一番說:「沒人舉手,那就是都懂了。」

我坐在下面聽著這一番話,句句都在理上,可心裡還是不太舒服,甚至有一種屈辱感,原來廳長的威風可以這麼大。又醒悟到馬廳長真的不簡單,就著事情的嚴肅性,明確了自己的權威性。什麼是領導藝術,這就是啊。我去觀察別人的臉色,都沒有什麼異樣。我左邊坐著廳里有名的閑人晏之鶴,二十年前是廳里一枝筆,後來潦倒了,這幾年雖有一張辦公桌卻什麼事也不用做,經常上班時間在圖書室與人下象棋,倒也沒人叫他的名字。這時他認真地望著台上,馬廳長說一句,他的頭就輕輕點一下。看來別人並沒有那種不舒服的感覺,他們經過了長期的訓練,都知道了自己的角色,還有與角色相適應的心態。這個大院,真是個培養人的好地方啊,不知不覺地,你就進入了某種氛圍某種狀態,在扭曲中失去了被扭曲的感覺,而內心的那種堅挺就像黃瓜打銅鑼,去了一截又一截。這正是領導需要的效果啊。我坐在那裡,把肩聳起來,把嘴唇上下左右運動了一番,表示著對周圍的人的嘲笑,又眯著眼輕輕晃著頭微微一笑,對自己還具有這點反思能力感到滿意。散會了晏之鶴說:「又殺一盤去?」我說:「去!何以解憂,唯有象棋。」

到圖書室擺好了棋他說:「小夥子還沒嘗到人生的滋味呢,」有點暖昧地一笑,「有什麼憂?沒有憂可別冒充有憂,話不好聽。」我似懂非懂說:「人誰沒那麼點憂,怎麼說不好聽?」他移動棋子說:「當頭炮!」

廳里要起草加強藥物管理的文件,劉主任通知我去隨園賓館,先到計財處領支票,下班後就到樓下坐車。丁小槐在一旁聽了臉色大變,微張了嘴望著劉主任,以前這樣的的機會都是他去的。劉主任對我說:「馬廳長親自點了你的名。」這是廳里的慣例,要起草文件了,就找幾個人到賓館去住幾天。大家都把這看成一種待遇,住不住賓館是小事,可在不在領導的視野里就不是小事了。這機會以前都被丁小槐霸了,我跟劉主任暗示過一次說:「廳里有什麼任務大家也輪著分擔一下。」他說:「他去慣了,不去就不習慣,就有想法。」我真想說:「我不去我的心裡就沒想法?」我說不出口,我在心裡恨自己太君子了,可我還是不出口。

現在馬廳長點名要我去,我心裡馬上感到了溫暖,一個人怎麼樣,組織上還是看得見的。想到自己昨天對馬廳長還有那種不恭敬的想法,情緒不對,情緒不對啊!

整個下午丁小槐的臉驢一樣的拉著。我想,你拉給誰看呢?不理他。快下班了,覺得到底是自己搶了這個機會,沒話找話說:「你媽媽病好些了?」他「嗯」

地一聲。我說:「出院時叫劉主任派個車。」他還是那麼「嗯」一聲。他真做得出這副嘴臉,他認為是機會就要輪到自己,大大小小的好處全部佔盡那是應該的。

不但應該,簡直就是天理,否則就受了天大的委屈,天下就有這樣的人!對這樣的人真沒辦法迴避,他不懂得適可而止,你越迴避他的嘴臉越大,要把別人擠到死角落去。既然如此那對不起我就只有做個小人跟你交上手了,別把我看成什麼善男信女。

到隨園賓館來的幾個人,都是處長科長。小袁說馬廳長要晚上才來,我們先去吃飯。菜是好菜,酒是好酒,難得。更難得的是大家這麼圍成一圈說說笑笑的那種氣氛,有一種迷人的魅力。一個單位是個圈子,圈子裡圍繞著核心人物又有個小圈子,裡面的幾個人把各種好處都包攬了。正輪到我打庄,馬廳長來了,大家都站起來,小袁放下牌迎了上去。馬廳長說:「大家玩,接著玩。」就出去了。

小袁說要看新聞聯播,不玩了。小袁看電視沒幾分鐘,就出去了。我說:

「又不看電視,罷牌幹什麼,糟蹋我一手嶄亮的牌。」蘇處長望了我笑說:「人家有更重要的事。」又說:「你會下圍棋?」我說:「什麼時候我壁虎爬窗戶露一小手給大家看看。」他說:「那好,那好。」

小袁跟我一間房,他晚上回來把我驚醒了,一看錶快一點鐘。我問:「誰下贏了?」他說:「新手怎麼敢下贏老手?」熄了燈小袁問我:「丁小槐這個人怎麼樣?」我含糊說:「馬馬虎虎。」他說:「是難纏的主呢。」我說:「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一點。」他說:「我那兩年被他纏得苦,四面八方他都出奇兵,又不高明。像那樣的東西,要斗!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現在東風壓倒西風沒有?」我說:「西風正吹得勁,這次沒叫他來,差一點都要翻臉了。」

他說:「那人差就差在沒分寸感,你早晚撕下臉,反而好了。」

第二天馬廳長召集大家開會,我作記錄,馬廳長把重點講了,就去了。小袁要帶我去打司諾克,我說:「不起草文件了?」他說:「你作的記錄,你找個時間寫一下。」又轉向黃處長說:「可以吧?」黃處長說:「研究生寫材料,牛刀殺雞。」中午趁大家午睡我就寫材料,一會就寫完了,才兩三頁。又想著來了這麼些人,就寫這麼幾頁,太沒份量,又在前面加了幾句帶感情的話。還是不滿足,卻不知再寫什麼。下午蘇處長看了說:「可以可以,前面幾句抒情的話就不要了吧,我們廳里的文件有老套路,不要創新。」

晚上我對小袁說:「馬廳長的套間是不是退掉?一晚一百幾十塊錢,差不多我一個月工資了。」他說:「這點錢就把廳里搗騰窮了嗎?小農意識!萬一他又回來,你去交待?」接下來的一晚馬廳長也沒睡在賓館,可套間一直沒退。我心裡很不安,廳里有錢也不能這麼化成水吧!我是有小農意識,我在山村過了十年,知道山民是怎麼活著的,我忘不了那種極度的貧窮和艱難,人總要講點良心。可是從鄉間出來的人有這種小農意識的人已經不多了。

回到廳里我到計財處報帳,幾天用了兩萬七千多塊錢。現在才知道錢原來還可以這麼花的。找古處長簽字,我心裡還有點緊張,可他掃一眼就把字給簽了,一邊說:「你們那份文件,一千多字我算了平均每個字是十九塊五毛錢。」

星期一去上班,丁小槐還沉著臉,我想:「沉著一張寡婦臉你給誰看呢?」

現在我明白他為什麼會有這麼強烈的反應了。過了幾天我主動對他說:「以後到賓館搞材料還是你去算了,我住賓館沒住出什麼味道,擇床睡不著。」我看著那樣花錢於心不忍,乾脆來個眼不見為凈。丁小槐說:「你也用不著那麼客氣,該誰去還是誰去。」聽他說話,真是吃了生狗屎了。

按照文件要對全省的中藥市場進行一次大整頓,現有的十七個大的市場只能留下八個。哪幾個能夠留下?廳里決定先派人下去摸摸底,再跟地方政府通氣。

到時候地方政府都要保自己的市場,廳里得拿出材料來,給他們一個說法。

我和丁小槐去吳山地區,那裡的三個市場按規劃只能留下一個。在火車上丁小槐說:「可能我們這個組的任務是最輕的,基本上都定下來了。」我說:「還沒去就定下來,那我們去幹什麼?」他說:「去了以後上誰下誰都有個說法,我們不是憑空上下的,省里出面拍板也有個依據,憑我們廳里也撤不了哪個市場,地方政府辛辛苦苦搞起來的,誰說下就下了?」我說:「鹿鳴橋,馬塘鋪和街市口三個市場,要砍掉兩個,現在說砍誰還太早了,暗訪以後才能結論。」他說:

「不用訪,都是假藥成災,不然部里也不會下這麼大的決心。」我說:「真的都是矮子,也不能都殺了,總要留一個做種。」他說:「留馬塘鋪。」我說:「馬塘鋪在雲峰縣,說起來那是馬廳長的老家,但馬廳長不會考慮這一點吧?他也沒跟我們講過這個意思。」他說:「說出來就沒有意思了。他說了縣工商局曾局長是他的高中同學,有什麼問題可以去找他,這不就是話?」我覺得丁小槐可能想得太深了,把馬廳長一句話拐了七道彎八道梁地去分析,總是想在話縫裡聽出話來,哪有哪么複雜?大人物的話也不是句句都有意味的,體會的人太多了,就有了意味。我說:「馬廳長他不會的,他原則性還是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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