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道德

黎明時分,凱德立沉浸在冥思中,做著觀想動作。他一次一隻地將雙臂往外側展開,一塊塊肌肉有力地鼓動。當他一面動作時,一面看著攤開在面前桌子上的書,腦中同時聽到歌曲的聲音,感覺與它無比協調。汗水覆蓋他裸露的胸膛,也從他的臉頰旁邊流下,而這名年輕教士清晰地感覺著這一切,感官在冥思狀態中變得敏銳無比。

凱德立最後終於結束冥想,整個人極度疲憊。他打量著床,然後又改變了主意,因為他覺得,自己過去幾天來已經在房間中待得太久了。今天的天氣會相當晴朗溫暖。窗外,因派斯克湖正在清晨的陽光中閃耀著。

凱德立將普世和諧之書闔上。然而,當他一面看著平靜又靈動的湖水,腦中卻仍能清晰聽見歌曲的聲音。現在,已經到了他該把從書中所得到的知識(以及情感力量,他這麼希望著)帶到外面世界的時候;已經到了他應該去確認一下,自己新獲得的透晰能力,能如何幫助周圍每天努力過日子的人們的時候。

凱德立害怕去面對。他一定又會在卡拉敦人們的肩頭看見陰暗影像在舞動,他能夠控制它們嗎?此外,他是否又能夠「正確」地解讀它們的意義?他回想起前一晚所發生的事情,他因為害怕布瑞南肩頭張牙舞爪的陰影含義,而把這名年輕人趕出了房間。

年輕教士清洗身體後擦乾,堅定自己的決心。眼前可選擇的路似乎很清楚:出去,並學習消化他新獲得的知識,或者是留在房間里,一直過著隱士般的生活。凱德立想起獨自居住在塔中的貝利薩瑞。這名魔術師會死在那裡,獨自一人,而且非常有可能的是,他的屍體會擺在那裡幾周都沒人發現。

凱德立並不想讓這麼悲慘的命運也發生在自己身上。

※※※

還在布瑞南身體中的鬼魂,一面心不在焉地站在梯子上,替換著降下來的吊燈蠟燭,一面看著年輕教士離開「龍的遮羞布」。之前他聽見凱德立跟費德嘉說今天會晚歸,而鬼魂認為這是個好消息。「夜之面具」已經進入城裡並部署好,鬼魂今天就會跟他們碰面。也許當小凱德立晚上回來的時候,會發現有個不太愉快的「驚喜」等著他。

身為一名有耐心的殺手,一名藝術家,鬼魂想多等一兩天再進行暗殺行動,他想更接近這名奇妙的年輕人,想得知關於他的一切,好讓事情萬無一失。尤其另外兩名教士到了之後所帶來的潛在問題,更令這名殺手覺得這點非常重要。據說,能力高強的教士能夠令死者復活,而在一般的情況下,鬼魂會慢慢來,先摸清楚這些新來的教士擁有什麼樣的魔法能力——尤其是那名擁有教長稱號的教士。會不會在「夜之面具」殺了凱德立之後,艾福利又找到他的屍體讓他復活?

此外,波格·瑞司也讓事情變得更棘手。這名傲慢自負的魔法師在打什麼主意?殺手不禁猜想著。波格昨晚曾跟另一名地位較低的教士談話,而這可不是件好事。

鬼魂不喜歡橫生枝節。他是頂尖的專業人士,以做事乾淨利落、從不留任何難以收尾的問題而自傲。不過,雖然這次任務被搞得一團混亂,他還是想相信他能避過——或是消滅掉——這些問題。如今,一朵新漣漪攪亂了這幅已經描繪好的圖景,因為鬼魂興起一個新的慾望,讓他起碼能在自己的心裡為自己這種大意行為辯護。鬼魂感覺四肢充滿了活力,感覺到青少年特有的強烈衝動,而且記起了這些衝動所能帶來的歡悅。

他不想放棄這具新身體。

但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這樣打啞謎下去。只經過一次會面,凱德立就已經懷疑到有些不對勁,而鬼魂曉得,隨著時間增長,這些懷疑只會有增無減。此外,在這具身體里,鬼魂倍受束縛。他的另一具身體還是活著的,除非這名殺手完全放任自己,將布瑞南的身體據為己有,它才會死去。但在這次的任務完成之前,這麼做是非常鋌而走險的。而只要那另一具孱弱的身體還在呼吸,鬼魂就無法在其他任何人身上使用器擄伏。就連要佔據他所特別挑選的范德時,鬼魂也得先回到自己的身體內,而這麼做就會釋放布瑞南。

他知道,只要凱德立一死,所有的事情就會變得簡單許多。鬼魂曾在昨晚考慮試著採取行動,當時他拿著一支刀子,距離凱德立裸露的胸膛只有幾寸之遙。如果他瞄得夠准,這整件事就可以在那時候當場結束;他能拿到金子,並且認真考慮這股衝動:拿取這具新而活力盎然的身體,殺了還在他房間里的受困年輕人靈魂,然後從屍體腳上拿掉魔法戒指。只需幾天,他的靈魂就能適應新身體,然後他就可以再度自由使用器擄伏。年輕活力也會再度為他所有。

但猶豫讓這名殺手失去了機會。在他下定決心行動之前,凱德立就再度對他起了戒心。那些尚未解決的枝節部分——他對凱德立的力量還無法掌握,也還不清楚其他兩名教士的能耐——讓他沒有下手。

「布瑞南!」費德嘉的叫聲讓這名殺手從沉思中驚醒。

「你還在等什麼?」這名旅店主人吼道,「把吊燈弄回原位,動作快!大廳也需要打掃,小子。現在快去!」

這是年輕身體中的鬼魂再歡迎不過的額外束縛。鬼魂甚至連聲抗議都沒發出。「夜之面具」就在不遠的地方——他有充分的時間跟他們聯絡——而說實話,他很高興能有這些意外的拖延出現,因為如此他就比較能釐清潛在的問題,以及許多有趣的疑問。

約一小時後,這名殺手甚至對自己被束縛在旅店中這點感到更滿意,因為一名年輕女子——金莓色的頭髮在她肩頭靈活地彈跳著——走進了「龍的遮羞布」,指名要找凱德立,並自我介紹是丹妮卡·莫波桑特小姐。

又一朵漣漪出現了。

※※※

「那小子來了!」依文叫道,回頭朝「龍的遮羞布」前方指著,並且粗魯地把皮凱爾也朝那個方向轉。

「喔咿!」皮凱爾一看到凱德立就尖聲叫著,不過他更專註在把依文的手從肩膀上拿開,好讓自己不要再轉了。這名頭昏眼花的綠鬍子矮人不穩地一步步走著,掙扎著想把湯鍋頭盔扶正。

依文起步想朝尚未發覺他們存在的凱德立走去,但丹妮卡將一隻手放在矮人肩上。這名矮人訝異地轉過頭來,但當他一看見丹妮卡眼中懇求的神情,就立刻了解了。

「你想自己過去找他。」依文推理道。

「可以嗎?」丹妮卡問道,「我不知道凱德立見到我會有什麼反應,我希望……」

「不需要再多說了,小姐。」依文低吼道,「我跟我兄弟還有一大堆事要做,而且天色已經晚了。我會在那家店給我們找幾個房間。」他指著兩棟屋子之外的一間旅店,那裡也比「龍的遮羞布」冷清些。「等你需要的時候再來找我們就好。」

「而你也可以幫我跟我兄弟把這東西拿給凱德立。」依文繼續說道,從一個深口袋中掏出堅硬的飛盤。他開始要將東西拿給丹妮卡,但隨即又收回手,看起來相當困窘。這名粗魯的矮人儘可能不著痕迹地動手將武器上一片血肉抹去,那是這件武器首名受害者的部分臉頰。但丹妮卡還是看見了這個動作。依文沒法子地聳聳肩,把飛盤丟給她。

丹妮卡彎下腰來,在這名體貼的矮人前額上吻了一下,讓依文的臉整個脹紅了起來。

「嘻嘻嘻。」皮凱爾嘰嘰喳喳地叫道。

「喂,你幹嘛?」這名慌張的矮人問丹妮卡。他一掌打上那位偷笑的兄弟肩膀,然後兩人一起開跑,遠離旅店跟凱德立。依文知道,若這名年輕學者看到他們三個人,應該會請他們全部一起進去,這樣就毀了丹妮卡的期望。

丹妮卡獨自站在熙來攘往的街頭,看著凱德立一步一步走進「龍的遮羞布」。在她對面,因派斯克湖的湖水在午後陽光下閃爍著,而她幾乎想要去追隨這些舞動的光影,逃離她的恐懼。實際上,丹妮卡真的不知道凱德立會如何反應,不知道他們在西米斯塔森林中的分離是否就是永遠。

如果凱德立現在拒絕她,她真的不曉得自己該何去何從。

對於這名面對過許多挑戰與敵人的年輕武僧來說,她從來沒像現在一樣倍受煎熬過。這麼做需要丹妮卡每一絲的勇氣,但她,終究還是朝那間等待她進入的旅店走去。

當丹妮卡進入旅店時,凱德立正在樓梯上,悶頭朝上走。他一邊的手肘勾著那支熟悉的手杖,一面讀著一些皺皺的羊皮紙文件,顯然對周圍的事情渾然不覺。

像只貓一樣的輕巧無聲,這名武僧越過房間,走上樓梯。她注意到,一名年約十五歲的男孩在她經過時好奇地看著她,她以為這名年輕人可能會阻止她進去,因為她不是這間旅館的住客。但他沒有這麼做,而很快地,仍然埋首在羊皮紙文件中,而沒注意到她在一旁的凱德立,就只離她兩級樓梯之遠了。

丹妮卡多打量了他一會兒。他看起來比幾周前要來得瘦,但她知道那並非源自於飲食不足。凱德立原本男孩般的身形有了成熟男性的樣子;甚至連他的腳步都顯得更加穩定,幾乎不會逸出原本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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