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乞丐與盜賊

凱德立在通過湖畔城鎮通往外面的短隧道以及升起的閘門時,盡量不去看守衛。在這名年輕學者走向西側大門的一路上,他看到各種地位和樣子的人,而從這些人肩上跳出來的陰暗影像種類之多,幾乎快讓他招架不住。德尼爾神之歌再度在他腦中吟唱,彷彿他下意識地召喚它出來,而且同樣地,只有歐羅拉是能夠被辨識出來的字。凱德立實在不曉得它是什麼意思,而且怕這種新的透視力會令自己發瘋。

當他遠離繁忙的卡拉敦城鎮,沿著圍有矮樹籬笆、邊緣長著樹木的路時,總算比較平靜一些,因為除了小鳥的吱喳聲,以及在頭頂樹枝上收集冬天糧食的松鼠喧鬧聲之外,沒有什麼會引起他注意的事情。

「我被詛咒必須成為隱士嗎?」他大聲地自問,「沒錯!」他揚聲宣佈道,嚇到一隻原本在他附近的松鼠。它僵在一棵樹的帶灰樹皮保護色中,而凱德立提高的聲量,讓這隻動物跳著跑上樹,然後再度僵在那裡,連毛茸茸的尾巴都動也不動。

「沒錯,就是這樣。」凱德立假裝惱怒地對著這隻嚙齒動物叫道,「這些可憐、可鄙、獨自過活的人,被世間其他人所唾棄。他們並非自己選擇成為隱士。他們跟我一樣有著同樣的夢魘,而且那讓他們發瘋了,令他們無法忍受再看到另一個活人。」

凱德立移動到樹的根基處,以便更能看清楚這隻動物,「我在你肩膀上沒看到陰影,這位灰色的先生。」他叫道,「你沒有隱而不宣的慾望,除了明顯想滿足的目的之外,你沒有偷偷計畫著什麼。」

「除非附近有一位松鼠女士在!」從路的另一端傳來這句叫聲。凱德立的魂差點給嚇飛。他猛一轉身,看見一位高大而骯髒的男子,穿著一件破爛而不合身的衣服,以及一雙腳尖早已磨開了洞的靴子。

「一位松鼠女士必定能讓它的心思不在橡果子上。」這名滿臉鬍渣的男子繼續說道,輕快地走過來。

凱德立下意識地把飾有公羊頭的手杖舉到身前。在城市附近的道路上常有盜賊出沒,尤其是在這個季節,因為冬天就快到了。

「不過,話說回來……」這名體型碩大的男子接著說道,一面將一根手指放在下唇上顯示出思考的樣子。凱德立注意到他戴著不對稱的無指手套,一隻黑色,一隻則是棕色皮革制。「如果松鼠女士在附近,那隻松鼠還是沒有任何『隱而不宣』的慾望,因為這隻厚臉皮的動物會去滿足它的任何慾望,無論那是來自於肚皮還是來自於鼠蹊部。」

「我想我是選擇滿足鼠奚部那型的,你說是不是?」這名骯髒的男子說道,同時淫邪地一眨眼。

凱德立的臉紅了一下,差點笑出聲來,雖然他還不知道該怎麼應付這名能言善道的流浪漢,而且他在這名骯髒男子附近仍然感到不舒服。他努力想看得更仔細點,試著在男子肩頭找到會讓這人泄底的影像,但凱德立之前的驚嚇讓歌曲不再吟唱,所以什麼都沒有,除了一條破爛得不得了的舊羊毛披巾。

「這還真是個適合四處逛逛,跟動物聊天的好天氣。」這名男子看到凱德立沒反應,又說道,「所以真可惜,我不得不進到卡拉敦的城門裡,那裡不只氣味差,而且還把在這個可愛鄉間小路可以輕易擁有的堂皇美景,都用高高的建築遮蓋光了。」

「你無法輕易通過守衛那關的。」凱德立說道,他知道城市的軍隊們有多小心保護他們的家園,尤其此刻戰爭的謠言又甚囂塵上。

這名流浪漢打開袍子側邊的一個小袋子,拿出了一枚銀幣。

「你想賄賂?」凱德立問道。

「是付過路費。」這名行乞者糾正他,「就像俗話說的『以錢滾錢』——在這裡應該說是以銀滾銀。我相信這個說法,因為只要我一進入城內,就保證有些錢拿。」

凱德立更仔細地研究著這名男子。他既沒穿戴任何合法商會的標誌,看起來也沒具有什麼賺錢的技能。「你是個盜賊。」他冷冷地說道。

「我才不是。」這名男子堅稱。

「那就是乞丐?」凱德立問道,以同樣明顯的厭惡說出這個字。

這名碩大的男子抓住胸口,踉蹌後退了好幾步,彷彿凱德立朝他心口刺了一刀。

現在凱德立的確注意到一些影像出現。在這名男子諷刺跟玩笑般的表面背後,有陣痛苦一閃而逝。凱德立看到一名女子出現在他的一邊肩頭,手中抱著一個小孩,而另一名較大的孩子則出現在另一邊肩頭。這些影像一下就不見了,而凱德立第一次注意到,這名男子有點跛,而在他的棕色手套上方手腕處,有一塊呈現青綠色的瘀傷。

一陣噁心想吐的感覺差點淹沒了這名年輕學者;當他專註用五官去感覺時,他感覺到病痛的訊息清楚地散發出來,而且曉得了為何這名聰明而有深度的男子會落到現在的地步。

他是名麻瘋患者。

「很——很對不起。」凱德立結結巴巴地說道,「我不知道……」

「誰又真的知道?」這名壯碩男子問道,用咆哮般的聲音。「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年輕的德尼爾派教士。但我會樂意接受你的一點資助。」

凱德立握緊了他的手杖,錯把這句話當成是個威脅。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這名行乞男子對他說,「就是你必定會丟給我些銅板,用以減輕自己的罪惡感。」

凱德立被這句尖刻的話弄得畏縮了一下,但也無法否認,他的確對這樣一個聰明的人竟淪落至此感到同情不已。他同時也相當驚訝,這名乞丐竟能一下子就看出他的教派,雖然他的教派標誌就位於所戴的寬邊帽正前方。動蕩的情緒在凱德立心中翻攪,而這名碩大男子緊緊盯著他。

「真是豬。」這名男子不屑地哼道,讓凱德立錯愕不已。「像我這樣的人怎麼會淪落到一個街頭乞丐的地步?這真是太可怕了。」

凱德立在這麼戲劇化的表現面前咬緊了嘴唇。

「還在這些可鄙傢伙旁邊的泥地里打滾。」這名男子繼續說道,一隻手大大張開,另一隻則仍抓著佯裝受傷的胸口。

他突然停在那個姿勢,一臉困惑地面向凱德立。「可鄙的傢伙?」他問道,「你對他們又知道些什麼了?自大的教士?你是這麼有智慧——這是你們教派的天賦異秉,對不對?」

「有智慧。」這名行乞者不屑地吐出這個詞。「我說,這根本就是個借口,給像你這樣的人用的。讓你與眾不同,讓你比別人高尚。」他危險地打量著凱德立,然後故意用這句話作結。「讓你盲目。」

「這樣說對我不公平!」凱德立叫道。

這名男子將雙手高舉在頭上,爆出一陣諷刺而無法置信的大叫。「不公平?」他叫道。他用力把一邊的袖子捲起來,露出一大片腐壞而淤腫的皮膚。

「不公平?」他又問了一次。「那麼,我斗膽請問你這位聰明無比的年輕教士,對那些在卡拉敦的巷弄里跪倒著、爬行著的人來說,什麼又叫做公平?」

凱德立覺得自己快要被扯成兩半。他感覺到一股憤怒的力量在他體內積累,一股爆發性的力量。他記起自己喚醒樹木的時候,記起治癒汀太格的時候,當他手中捧著這名精靈魔法師外露的內臟時,是一股跟此刻類似的力量讓可怕的傷口癒合的。普世和諧之書其中的一頁在凱德立腦中閃現,清楚得如同他此刻正把書攤開在眼前一樣,然後他了解自己憤怒的對象在哪。他盯著壯碩男子手上的瘀腫部分,將鼻腔里充滿著病痛的氣味,它折磨著這名不該承受如此命運的男子的靈魂。

「皮耶塔·皮耶塔·多密那斯……」凱德立開始吟唱,念出心中清晰影像所顯現的文字。

「不!」這名碩大男子叫道,往前猛衝。凱德立緊急停止念誦,然後試著舉起雙臂擋住他。但這名男子擁有超乎那巨大身形所應有的驚人敏捷與平衡感,他抓住凱德立的衣服,猛力搖晃這名年輕教士。

凱德立看到一個空隙,大可將手杖往男子的下巴刺去,但他知道,這名挫折不已的行乞者並不是真的要傷害他,而且也不訝異這名男子稍後就放開了他,把他往後推了一步。

「我可以治好你!」凱德立咆哮道。

「你可以嗎?」這名男子諷刺道,「你又能治癒他們嗎?」他叫道,一根手指朝遠處的城市遙遙指著。「你能把他們全治好嗎?這位年輕的德尼爾派教士能解決世界上所有的不義?那麼,把那些可鄙者全都叫來!」這名行乞者喊道,一旋身朝四面八方大聲叫道。「叫他們在這個……這個……」他找不到話來形容,骯髒的嘴唇無聲地顫動。「這個天賜之人面前排隊吧!」最後他終於喊道。

附近一隻松鼠從小徑上方的樹枝上死命地逃跑。

「這麼對待我並不公平。」凱德立再度說道,聲調相當平靜。

他的聲調似乎具有感染力,因為這名高大男子的雙手立刻垂到身側,肩膀明顯地垮了下來。

「是的,」這名麻瘋患者同意道,「但你必須接受現實,我懇求你,這是作為在這個充滿不需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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