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英雄的黎明

眼下,踩住秦檜夢想之翼的人有兩個,一個是帝國首相趙鼎,一個萬人之上的皇帝趙構。這是南宋目前最有權勢的兩個人,要怎樣扳倒他們呢?

秦檜先是把他們區別對待。

對首相是要扳倒,對皇帝則是誘惑。兩方面要同時動手,精確掌握進度,才有成功的可能。審時度勢,秦檜決定先斬去趙鼎的左膀右臂。

四位宰執中,王庶排在最末,他崇尚氣節,已經被排除在外。秦檜位居第二。下面是參知政事劉大中,關鍵就在這個人的身上,他時刻與趙鼎同進退,要不是這樣,在宋朝的制度下,哪怕是首相也很難說一不二。於是,一切從劉大中開始。

縱觀南、北兩宋官場,政治鬥爭不計其數。透過現象看本質,我認為秦檜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在他之前,宋朝高官之間的傾軋很有所謂的風度。就像歐洲貴族很注重禮節,互相扔出白手套,就意味著決鬥一樣,宋朝的宰執們互相交流時,只要聲音稍微高一些,都被視為瑕疵。

而有了瑕疵,必須辭職。

這種情況到蔡京時被終結。蔡京之所以能在官場洪流中升騰,是因為他做事沒有底線,可以無恥,可以兇狠,可以借題發揮。他把元祐黨人碑的威力發揮到了極致,敵手不死,永不收手。可究其根本,一來他是拾人牙慧,在舊瓶老湯間做文章;二來他對皇帝沒辦法,只能、只敢去迎奉趙佶,終生不敢越雷池半步。

這些在秦檜的政治生涯中都被顛覆了。

秦檜信奉一個原則——社會是由人組成的,而是人就會有弱點。控制了一個人的弱點,就等於控制了這個人;控制了所有人的弱點,就等於控制了所有人,進而控制了整個社會。

有人會說,大仁則無懼,大智則無缺,總會有無弱點可抓的時候……真的沒有嗎?呵呵,好,那就「莫須有」吧。

眼下,不必費心去抓劉大中的什麼弱點,此人的毛病官場皆知,他不孝順父親。這簡直讓秦檜無語,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嘛。找個御史彈劾他,就這麼簡單。結果,劉大中被貶往外地,當了處州(今浙江麗水)知州。

之後,臨安城裡謠言四起,都是關於首相趙鼎的。先是說御史們開會,決定只彈劾劉大中,不動趙鼎。當然,這不是說趙首相過於完美,無可彈劾,而是要給首相大人一個面子。

自己辭職會好看些。

接著,說「趙丞相乞去矣」,說「趙丞相搬上船矣」。看進程的話,趙鼎已經坐船出了臨安,走在去外地就任的路上。

這些謠言傳進了皇宮。當秦檜確信趙構知道之後,才開始主動和他說話。秦檜首先強調,自己堅決擁護議和,可其他大臣卻首鼠兩端、左右觀望,這種千載難逢的良機,再猶豫下去就會錯過。為了議和大事,他請求皇帝把任務只交給他一個人,不許任何大臣干預。

這是在冒險,賭的就是趙構的心理。眼看著議和的曙光就要出現了,好日子在向他招手。他已經家破人亡,提心弔膽、顛沛流離了很多年。這時,偏偏手下人或赤裸裸的反對,或陽奉陰違有私心。趙構會怎麼想,他最盼望的是什麼?

秦檜賭他一定需要幫手,一個不惜發動國內戰爭去議和的人。

歷史證明,秦檜的眼光太准了,下一秒鐘,趙構果然作出了決定:「朕獨委卿。」他真的把議和權只交給了秦檜一個人。

秦檜卻立即反對他說:「您的信任讓我感動且惶恐,可這麼快就作出決定,肯定不成熟。現在,我請您靜下心來,仔細思考三天。如果三天後您還是這樣決定,那時我們開始實行也不晚。」

趙構同意了。

讀史每到此處,我都為秦檜叫好。拋開善惡忠奸,單以才華而論,此時的秦檜是個天才。他牢牢地抓住了趙構的心理,一個沒有安全感、不惜一切代價去講和的人,怕的是什麼,就是上當受騙,就是喪失他一直追求而不可得的安全感。

前面,我曾經試著歸納了趙構與秦檜之間長達十七年之久的錯綜複雜、難分主僕的關係,做了一個比喻——婚姻。此時,就是這倆人的初戀。

秦檜像個小夥子一樣去追求女孩兒,一邊主動誠懇地示好,一邊用實際行動讓女孩兒相信他。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好。

半點都不勉強她。

有過戀愛經歷的人,我是說,有過失敗經歷的人,都知道這有多麼重要。很多女孩兒不是不喜歡你,不認可你,而是被你嚇跑了,對,就是你急吼吼的表白,或者快爆炸了一樣的熱情,把她們嚇跑了。這時,秦檜恰到好處地控制火候,怎能不讓趙構傾心且放心呢?

三天後,兩人再見面,趙構重申他的決定沒變,一切只交給秦檜一個人去處理。可秦檜再一次拒絕了他,他說:「您的心真的靜下來了嗎?真的確信自己要什麼了嗎?此事重大,為了事後永不後悔,請您再思考三天,然後再作決定。」

趙構同意。

兩人分開,各不相擾。三天之後,他們又見面了。趙構議和的心更加堅定了,他重申對秦檜的支持,議和之心決不動搖。

秦檜還是搖頭,說:「古人云『事不過三』,兩次不足以定大事,請陛下再靜心細思三天。」

至此,趙構對秦檜的看法完全變了。如果說這時的趙九弟是一個經過風浪、閱盡世情的熟女,覺得世間所有男人都無法迷惑她的話,那麼秦檜已經成功地繞過了這一雷區,在她的心裡深深地種下了一粒信任的種子,讓她覺得他是一個既可信賴又能掌控的男人。

九天時間,讓秦檜獲得了皇帝的絕對信任。同一時間,首相趙鼎已經墮入深淵,準確地說,是他自己主動跳了進去。

趙鼎在後世評價里有名相一說。所謂名相,必然富才學尚氣節,是個倜儻不群的君子,在權力與風度之間,一定會放棄前者,選擇後者。

面對漫天飛舞、愈演愈烈的謠言,趙鼎和他的幕僚都覺得保持尊嚴的唯一辦法就是辭職。於是,他就辭職了。時間上與秦檜的得寵配合得天衣無縫,正好是趙構答應秦檜獨相的時候。

秦、趙兩人,求名者得名,求利者得利,堪稱各得其所。

趙鼎離京那天,兩人的表現達到了極致。秦檜得了便宜還賣乖,拉著王庶去送行。王庶滿心悲凄,他很清楚,隨著趙鼎的離開,南宋連表面上的一點體面都沒有了。王庶說:「公欲去,早為庶言。」你倒是早點告訴我啊。

趙鼎滿臉倨傲,說:「去就在樞密,鼎豈敢與!」秦檜是樞密使,行右相權,這是在當面指責秦檜搞小動作,陰謀害人。

秦檜像是沒聽見一樣,微笑著前來送行。趙鼎理也不理,轉身登船。秦檜偏不放過他,在後面說:「已得聖旨,為相公餞行,何不稍等一會兒?」

趙鼎大怒,只要設宴,必有大批官員作陪,會讓他更加難堪。他道:「議論已不協,何留之有!」接著喝斥船家開船,再不停留。

秦檜笑呵呵地道:「檜是好意。」邊笑邊喝斥手下撤了宴席。

趙鼎走了,他的離開很有中國特色。在中國,從古到今,從官場到民間,都有一種耐人尋味的現象,比如總有人說,某某是個陰謀家,是個壞人,讓他去壞吧,我離他遠遠的,讓他盡情去壞好了!

說這話時,表情是激昂的,聲音是顫抖的,彷彿自己的姿態很高、境界很高,不會與他同流合污,甚至不屑與之爭鬥。

到底是自傲,還是膽怯,先不予以考慮,光是這種行為,就讓人發抖。為什麼不爭呢?為什麼要躲開呢?難道他不知道有這樣一個真理存在嗎?

「當罪惡滋生時,助紂為虐和漠然置之都是錯的!」

偏偏在中國傳播最廣、最有影響力的兩種思想學派——儒家和佛教,對壞人、壞現象的處理方法就是不與之爭。儒家的君子恪守「君子難進易退」、「夫不爭是為爭,爭是不爭」等高深到不能隨意解釋的教條;佛家更徹底,爭?壞人壞事?

為什麼要爭?要的是「遠離」。只要躲開就好了,爭鬥是要開殺戒、犯嗔戒的……我身為中國人,真是搞不懂老祖宗怎麼會這麼有喜感。

這時,趙鼎不爭的結果是秦檜獨相。

秦檜獨相之後不久,金國使者來了,應南宋皇帝的要求,他帶來了議和的具體條款。

金國使者張通古的頭銜是詔諭江南使。也就是說,南宋根本不是國,而是江南;這次的文書不是國書,而是對下位者的詔書。

張通古每到一處州縣,必坐於公堂正中,南宋官吏陪坐末席,以迎天子詔書之禮與之相見。也就是說,南宋的官吏們得向他跪拜叩首。他受禮之後還要宣稱,金國本身不想搞什麼和談,是南宋使者「百拜懇告」,所以,他不得已才來的。

這是在京城之外。到臨安之後,趙構要升正殿,拜於張通古腳下,奉表稱臣,接受金國詔書,從此成為女真人的臣子。

這連當初的劉豫都不如。劉豫只是金國的「子皇帝」,最起碼還是個皇帝,趙構卻只是金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