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欽宗式沉淪

儘管是「媾」,宋朝的上層也很滿意。金軍圍城長達四十餘天,這時雨過天晴,怎一個舒爽了得!安心之後,大佬們開工,去收拾亂攤子。

在這個過程里,宋朝上層顯示出了非同凡響的行政能力,把想乾的事有條不紊地一件件完成。

第一件,清理開封城。

這段日子實在太亂了,開封城自從姓趙以來,近一百八十年一直安靜祥和,現在居然鬧民變了。追究責任,都是太學生鬧的。

很好,秋後算賬。

其實,事發當天李邦彥等人就已經動手了,在李綱、种師道露面,開封市民逐漸散去之後,官方突然集結人力,抓捕了幾十個「暴徒」,不經審問,直接斬首。這就是宋朝當局對民變事件的處理態度。這時金軍退走,宋朝沒有了外患,可以全力以赴地處理內憂了。

李邦彥、李梲提議,把陳東等太學生領袖抓捕,擒賊擒王,直接快當。王時雍反對,開封市長認為這樣太幼稚了,殺了一個陳東,還會有張東王東,這是不解決問題的,應該出兵包圍太學,把所有的學生一網打盡,全部處死。

這個提議太彪悍了,立即震動官場,萬人傳揚。想想連姚平仲夜襲都能泄密,這樣的事能不飛出皇宮,傳遍開封城裡的大街小巷嗎?太學院里一半的學生立即消失閃人,離校出走。

這讓王時雍非常掃興,這樣就沒法做到規模宏大血流成河了。不行,太學院的官方要立即出面,去召集學生們回校等刀。

國子司業,也就是現在的教育部副部長黃哲馬上趕到了太學裡,把剩下的一半控制住,並通過種種渠道向沒走遠的學生們講話,快回來吧,再不回來的話,就……開除你們的學籍!

學籍,真是嚇死人了啊。

剩下的太學生們說,不用你開除,我們自動退學。說完之後,這個世界突然安靜了。學生們僅僅是再次露出要反抗的一點點苗頭,只不過是談學籍的問題,宋朝當局就又軟了。

皇帝出面,承認學生們遊行集會的行為是愛國,是「忠義」的。

有了這個定性之後,其餘的事情都好辦了。著名學者、國子祭酒,也就是教育部部長楊時出面,盛讚學生們忠君愛國大義凜然不畏強暴純真可愛……尤其是陳東,你是這個時代里最可愛的人,所以你可以畢業了,從此走出校園,到工作崗位上為國家作更大的貢獻。

陳東的心很涼,他清楚,這是赤裸裸的收買。他深深摯愛著的國家在邀請他去……同流合污!這是個多麼巨大的諷刺,這是多麼絕望的悲哀!

難道他不顧生死去維護去抗爭的目的,就是為了一官半職嗎?這個疑問如果他真的向李邦彥等人提出來,李首相會真誠地向他點頭,是的,就是這樣的。不然的話你為什麼這麼拚命呢?人生在世,不就是在追求這些嗎?

雞不同鴨講,龍不與蛇交。兩者只能決裂。陳東五次上書拒絕,離著宋朝官場遠遠的。

當局很難堪,但目的達到了。學生們的影響力急劇下降,先是人數少了一半,陳東等領袖又始終停留在民間,這讓再次民變的可能性越來越小。

第一件事完成,帝都安靜了。趙桓的眼光飄向了遠方,在他的心裡,開封城外的威脅,如果非要提到最大的威脅的話,遠遠不是東北方向的金國,而是在遙遠江南優哉游哉的宋徽宗一行。

他老爸。

那是一整套的宋朝君臣班子,趙佶、蔡京、童貫、朱勔,這些人加在一起要皇帝有皇帝,要宰相有宰相,軍隊、錢財更不用說,都是把持宋朝二十多年的老手。

這幫人在鎮江修宮室造庭園,作久居之勢,每個月的花費達到了二十萬貫,龐大的開支都由當地政府支出,長江以南,開封的政令如同虛設,趙佶根本不想放權,他甚至出面攔截過勤王的軍隊。江南小朝廷呼之欲出。這不行,趙桓絕不允許這種事情出現。

他要想個辦法,選個人,把老爸技術性收回到身邊,不費一刀一槍解決掉皇位的最大威脅。

這個活兒派給了李綱。這是唯一的人選,全宋朝官場都煩李綱,也全都承認,這是個好人、信人、純潔的人。

連趙佶都承認。

於是,只有李綱出馬,才能溫和地回收老爸。李綱和趙佶的見面很生活化,兩人談天說地愉快地交流,李綱介紹了剛剛「勝利」的東京保衛戰,趙佶則關懷了一下李綱早期的電梯生涯。之後,兩人討論了一下欽宗上任之後的一些政治工作,沒多久,趙佶決定回家。

信李綱,信人品,繼而相信他一直沉默孝順的長子。

四月三日,趙佶一行回到了開封城,等待他的,是一個陌生的兒子和冰冷的世界。他徹底昏聵了,忘記了他一直給予長子的是什麼樣的生活。

趙桓絕不願再回到從前,他要牢牢地把握住自己的生命。剛一開始,他就驅逐了趙佶的全部侍從,讓趙佶孤零零地待在龍德宮裡,徹底老實;第二步,他收走了財權,哪怕是趙佶曾經賞賜下去的東西,也要重新交出來;第三步,他毀了趙佶東山再起的念頭。

趙佶想反擊。他說金軍很可能再來,由他去洛陽招兵買馬,為宋朝創建另一塊根基。簡直是笑話,趙桓不予回答,連否決都懶得說。

趙佶慌了,他萬萬沒料到處境糟到了這地步。他想挽回,想了想為今之計,沒權沒錢沒人,怎麼辦,只好打親情牌。

好不容易熬過了半年,到了十月初十。這一天是天寧節,也就是趙佶的生日。其實這是錯的,他生於五月初五,當時風俗,這一天極其不祥,所以改成了十月初十。

生日宴會上,趙佶先是滿飲了一大杯酒,然後親自倒了一杯給兒子。老子敬兒子,卻不料兒子無動於衷,不管父親怎樣表現,不接更不喝。

在場的人都知道,趙桓是怕酒里有毒。

屈辱!眾目睽睽,忍辱偷生。趙佶號啕大哭,掩面回宮。在他身後,趙桓面無表情地下了一個新命令,嚴密封鎖龍德宮,內外消息不許流通。

軟禁了太上皇,還要肅清餘黨。這是件全天下人都期盼著的事情,二十多年了,六賊的末日終於到來!先是朱勔。

這個最富、最險、最狡詐、最肆無忌憚的富二代用盡了心機,仍然難逃一死。為了活命,他緊緊地跟在了趙佶的身邊,一起千山萬水地遊盪。他想得很清楚,富貴來自於這個皇上,安全更來自於這個皇上。那麼等趙佶回到開封城後,他的一切都到頭了。

殺朱勔走的是正規程序,御史彈劾、官方定罪、抄沒家產、流放外地。他從衡州、韶州、循州一路南遷,到循州之後,宋朝派專人趕來,砍了他的腦袋。

朱勔死了,這個歷史上最大的官倒,在最富裕的宋朝搜刮到最多民財的蛀蟲,他的一生很傳奇,堪稱最典型的權錢勾結的產物。要怎麼評價他呢,他是個寄生蟲,是個喝民族血的吸血鬼,這種人對國家的傷害是巨大的,對人民的傷害是最直接的,真是罪該萬死。

可恨的是,這種人每個時代都有。

殺童貫就麻煩得多。童貫有名分,堂堂郡王可以免刑免死。但他實在是氣運已盡,不僅犯了罪,更犯了眾怒。他率領三千名勝捷軍追上了趙佶,一齊南逃。在過一座浮橋時,軍心浮動,「攀望號慟」,勸趙佶不要離京師太遠。

童貫命令放箭,誰阻止南逃就殺了誰。當天一百多名禁衛軍死在了浮橋之下,他最後一點點能倚為資本的軍中威望隨之消耗殆盡。

欽宗先是把他貶到南方,之後派監察御史張達明帶旨追殺。張達明在南雄州(今廣東南雄縣)追上了童貫一行。他怕童貫知道消息後搶先自盡,不能明正典刑,派人去傳了個話。

那人說:「皇上派使臣賞賜大王茶葯,召您回京共商大事,聽說是充任河北宣撫使。」

童貫驚喜,連聲問:「消息真實嗎?」

來人回答:「現在的將帥都是新人,沒有實戰經驗,朝廷商議多時,還得您這樣有軍功有威望的人出馬才成。」

童貫大喜,得意揚揚地說了一句話:「卻是少我不得。」

第二天,張達明趕到,童貫還在做著陞官的夢,已經鋼刀臨頸,人頭落地。他的頭被放進黑漆木匣里,用水銀浸泡,帶回開封城,在顯要處號令示眾。

童貫死了,這個人是六賊里比較特殊的一個。他相對而言是有能力有良知的,能在關鍵時刻顯示出少許殘存的人性。可惜,中國最大的危機也由他造成。「一將功成萬骨枯」,他的廣陽郡王封號,是用宋朝億萬百姓的鮮血染紅!

他是個複雜的人,是一個前後變化巨大的人,不知為何,在他狼狽拙劣厚黑的後半生里,我總會想起他西征河湟時鐵馬冰河的歲月。

如果他那時死了,該多好。

終於到蔡京了。

輪到他時,彷彿歷史回到了原點,他是一切的源頭,更是一切的歸結,是宋朝五十餘年以來所有善惡忠奸變化軌跡的濃縮,什麼都看在他的眼裡,什麼都發生在他身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