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聖人PK文豪

這世上有些人是極特殊的個案,他們活著時是人間的妖孽,死了之後仍然是個噩夢,不管是什麼事,只要和他們沾上點邊兒,立即就變味了。

比如司馬光的葬禮。

他死得很巧,那天正好是宋朝大赦天下的好日子,文武百官都要進宮去讚美皇帝,順便唱歌跳舞玩個痛快。集體狂歡之後,大家談笑風生走出宮門,去趕下一個過場。

去給司馬光弔唁。

無論怎樣那也是一位黨魁,是飄揚了十幾年的一面旗幟,不管心裏面怎樣腹誹,還是得做出這起碼的尊重的。只是突然間他們被一個人攔住了。這人非同小可,在名聲上驚天動地,在職務上前途遠大,在行為上枯燥無味,在官場上堪稱警察。

伊水河畔程老夫子——程頤。

他的名聲和司馬光一樣在這15年間突飛猛進,首先一大批弟子成才了,職位最高的已經是宋朝的台諫官員;其次他的學問終於形成了體系,對於儒、釋、道三家的經典有自己的感悟,理學始祖的地位確立了。這是巨大的成就,從民間影響到官場,除了極個別的某些怪物之外,沒有誰不對他頂禮膜拜。

能做到這一點,是宋朝建立以來獨一無二的,其效果非常驚人,他得到了司馬光的尊重,地位超然到沒有拘束。

他可以和司馬光平等論交,雖然身在舊黨,可絕不會對任何高官假以辭色。因為這種地位,司馬光給他安排了一個更加超然、神聖的工作。

給小皇帝哲宗當老師。

在宋朝的歷史上,帝師的未來是無比光明的,真宗、仁宗的老師們百分之百的榮寵終生,百分之七十以上升到了宰執位置,而且由於他們和皇帝的特殊關係,從小養成的信任依賴感,他們在很大程度上能影響國家的政策走向。

一句話,前途遠大,無比遠大。

程頤是北宋歷史上文憑最高的帝師,哲宗只有9歲,處於最理想的接受教育的年齡,這樣的組合非常讓人期待,他們一定會產生火花,積極互動,成為一對親密無間的師生的。

事實上有苦自己知,哲宗恨不得他立即去死。

程頤什麼事都管,比如春天到了,萬物復甦花木繁茂,哲宗在深宮中憑欄觀景,隨手摺下了一根柳枝。程頤瞬間出現,喂,你太殘忍了,春天是生命的季節,每一種生物都有生長的權利,哪怕是一棵柳樹。你是上天之子,要仁慈,要博愛,要像愛你自己一樣愛柳樹,之後像愛柳樹一樣去愛你的子民,這樣才是好皇帝……

哲宗忍。

比如哲宗穿戴整齊走向課堂,準備接受教育。程頤拿起書本,卻突然問:喂,你昨晚洗澡時是不是腳邊有隻螞蟻?

是。

你怎麼處理的?

我給它讓了路。

好!程頤擊節叫好,學生開竅了。你終於做對了,由柳樹到螞蟻,它們都是生命,都是你的子民,你終於愛護它們了,你要終生這樣做……

哲宗很安靜。

比如9歲的哲宗一覺在深宮裡醒來,突然發現圍在身邊的不再是昨晚之前的姐姐妹妹,而是一律年過50歲的大姨媽。這是怎麼回事,他很想尖叫,很想怒吼,他身上流著激烈如火的神宗的血,絕不是任人擺布隨意揉搓的懦夫孬種!

可是程頤的聲音出現了,一個好皇帝都是不好女色的,女色……嗯,孔夫子曾經曰過,這是一個男人的天性,所以要從小抓起,哪怕你只有9歲。

哲宗恢複了安靜。

他是個非常特殊的孩子,在人類的歷史上早熟的孩子、早熟的皇帝是有的,可是從來沒有人能在他這樣的年齡上做到他那樣的理智、堅忍、深沉,把所有一切都深深地埋進了心底,除了極少數的幾個尖端時刻,從來不會讓任何人看到自己的情緒波動。

他深深地躲在垂簾之後,冷冷地看著周圍的一切。他把什麼都記在心裡,像一具灰色死寂的孩童石像,默默無聲地生存著。

傳說100多年前北宋剛剛建國時,開國皇帝趙匡胤曾經和第一位首相趙普有過一段對話。趙匡胤問:「天地間什麼最大?」

這種話趙匡胤很喜歡問,比如他進佛寺時就曾問過和尚,我用拜佛嗎?很明顯是要和佛祖比比大小。和尚很識相,笑嘻嘻地回答:「現在佛不拜過去佛,您不用拜。」

比神靈都大了,天地間還有比皇帝還牛的嗎?答案只此一個——皇帝!

可是趙普想了很久,給出了另一個答案——「道理最大。」

這個傳說在宋史里非常有名,一直被幾十年後縱橫宋朝唯我獨尊的理學家們奉為源頭。至於真實性嘛,沒法證明。宋史里這樣的手段太多見了,哪個宗派想達到某些目的,總會穿越時空,找些無敵型的名人添加資料,讓自己的行為神聖合法。

拋開上面的真實性,「道理最大」就是理學家們的核心力量。這些人披著宋朝的官服,口中念念有詞忠君愛國,可是在行為上敢於做一切他們認為對的事。比如程頤在現實中的身份不過是個有光明的未來,可眼下還只是個低官階的芝麻小官,他就敢上管君、下管臣。

他堂而皇之地擋住了宋朝的官員隊伍,在這個隊伍里有宰執、有兩制、有三司、有台諫、有親貴,哪個都是他碰不得的,可他站得非常穩,面沉似水。

你們要去哪兒?

司馬光府啊。

去弔唁嗎?你們都錯了。程頤以一貫的教育家嘴臉給宋朝的頂級官員群落上集體大課——孔夫子曾經曰過,如果某天悲痛哭泣過,就不能再尋歡作樂(子於是日哭則不歌)。你們剛剛在皇宮裡歡樂過,這時再去司馬光府上弔唁,是對亡靈的不尊重。

官員大隊啞了,面對這個囂張的掃興人,得怎麼辦呢?換一個人。哪怕他是帝師,這時也是自找沒趣,官大一級壓死人,當面斥責、背後出招,哪一種都能讓他不死不活。可程頤就不同了,他是理學宗祖、當代大儒,尤其還端出了孔夫子,從哪一點上說,都動不得。

沉默中有人打了個哈哈:「孔夫子是說過哭的當天不能歡樂,可沒說過歡樂那天不能哭嘛。」搞個小怪,閃出個台階,大家都退一步多好。

可是程頤不退,他是理學宗師,講究的就是誠心正義、無愧天地,最厭惡的就是這類油嘴滑舌投機取巧的東西。他怒了,站在當街堅持真理,無論怎樣都不放官員們走。

這時官員隊伍里走出了一個人。前面說過,這世界很大,以程頤的神聖光環,也仍然有極少數的人不怵他。這人就是其中之一,現任翰林兼侍讀蘇東坡。

誰都很生氣,可走出來的仍然是蘇軾,這人的天性是太強烈了,有話要說,就一定得說。他笑嘻嘻地走到程頤面前,轉身面對大家。

程大人說的是有根據的,這是漢朝名人叔孫通定下的禮儀,是很有名的啊。

瞬間大笑,在場的每個人都學識豐富,叔孫通……那是漢朝時蒙冤被斬首的一個衰人,程頤學誰不好,非得向這樣的例子看齊。

程頤哪兒受過這個,蘇軾在他的眼裡一直是個油嘴滑舌的極品市井小調的高人,青天白日之下竟然敢對他無禮!

大怒之下,他轉身就走。還好他理智尚在,沒選擇和蘇軾單挑,和宋朝第一文豪打嘴仗,他鐵定當街吐血。程頤走了,官員們比剛出皇宮時興緻更高,一路踏歌走向司馬光的靈堂,集體行禮,然後各回各家。

回家之後,又有新的笑料傳來。蘇軾意猶未盡,在家裡給程頤起了個綽號,叫「鏖糟陂里叔孫通」。鏖糟陂是開封城外的一個地名,非常偏僻,土裡土氣。這句話連起來讀,意思就是在那個偏僻的沒人去的冒傻氣的地方有個人叫……程頤。

哇哈哈哈,全開封的官員們都拍案叫絕,蘇軾罵人都這麼有水平!實在是高!程頤在沒進京之前,不管有多大的名望,本質上就是洛陽伊水邊上的一個農民,鏖糟陂里,虧他想得出來。

歡笑在繼續,在人們的心中,甚至在蘇軾的心裡,這只是一時的調笑,人生是需要嘲笑以及自嘲的,這本是社交的一部分。可是誰能知道呢,就是剛才的這些小玩笑,讓北宋走上了滅亡之路。

官場的噩夢開始了,宋朝在這時開始變味兒。

宋朝是最風雅的時代,截止到司馬光去世,北宋官場是一種雍容端穆的氣質。每一個官員都講究舉止禮儀端莊,哪怕身為宰執,都會因為發言時聲音過高丟官罷職。

在宋朝,一個沒有風度的男人,不是男人。

這一點在司馬光弔唁事件上也得到了體現,蘇軾諷刺得輕描淡寫,程頤離去時口無惡言,仍然保持了各自的風采。只是私底下怎樣就不好說了,比如在翰林院內部。

帝師、侍讀平時都在翰林院坐班,蘇軾、程頤每天都要見面,午飯也得一起吃。廚子們開始作難了,河南的老夫子仁慈得像和尚,從來不吃葷,他們得給做素菜;出身美食之鄉的蜀川蘇學士卻是位舉世聞名的饕餮,此人無肉不歡,就算在流放的途中,也想方設法吃豬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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