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物資基礎

這些大佬們每個人都腰纏萬貫、手眼通天,要什麼樣的材料沒有,要什麼樣的地段沒有,住的地方怎麼能馬虎呢?不要說他們自己的房子,易學家邵雍著名的安樂窩都只是他們一時興起蓋起來的。

其中最有特色的是富弼、王拱辰、司馬光的宅院。

西京洛陽城,官員宅第無數,光以宰相為論,就有五座。文相、富相、王相、二張相。文指文彥博,富就是富弼。

富弼的宅園一度是洛陽城中最奢華的,他不像一般的名園以前代隋唐名公的舊宅翻新,而是徹底新建,園中山水廳台湖榭樓台,每一處都體現著他數十年修身為官的品味。

富宅不輕易待客,史書中留下的珍貴資料是易學名家邵雍來訪,才偶然得以一游而留下的。從富鄭公的起居室出來,先穿過探春亭,上一座小山,山上有四景堂可俯覽全園。下山後過河,經南渡過通津橋,橋上有方流亭。亭上遠望,對面一片蒼翠竹林,中間掩映著一座高堂,名叫紫筠堂。

紫筠堂向右是一片花海,名色名卉齊聚在百餘步間,之後經蔭樾亭、賞幽台,到重波軒。向北別有洞天,是富宅的一大特色。

北園從土筠洞轉入,迎面一片竹林,裡面的景物不再是磚瓦,而是全由竹子搭建。竹軒之下水聲潺潺,竹石流水,幽人往來,裡面共有四洞五亭。

出竹林向南是一處梅台,松、竹、梅歲寒三友,竹、梅之美兼得。再向南是天光台,此台高於竹林,遮住滿院翠綠,外界只能看見山坡的綠草。

轉向東,是卧雲堂,此堂與起居處外的四景堂南北對望,堂外有水流環繞,水盡處又是一座小山,把富園隱藏在都市喧鬧之中。

如此廳台,邵雍大為傾倒,他走遍西京名園,認定這座為洛陽之冠。他說得沒錯,富弼的宅第的確排名第一,這是因為王拱辰的那座一直沒蓋好。

狀元宰執王拱辰一生好運,年僅19歲高中魁首,29歲成為三司使,成為大宋計相,連名字都是仁宗親賜的。這樣的顯赫讓他心靈極度膨脹,決定享受完美無缺的人生。

他從27歲在洛陽興建自己的宅院,工程之大,台榭之美,達到了讓人滿身冒冷汗的程度。以北宋最繁榮階段的頂級公務員工費,加上京城裡各種各樣官商勾結的龐大灰色收入,這座宅院直到王拱辰74歲死亡時居然還沒建好。

一共歷時48年……這是什麼程度的奢侈。到他死後,他的子孫們不僅無力繼續興建,連倒塌老壞的房屋都沒錢維修。

王園裡最著名的是蓋好的一座中堂,名叫朝天閣。這座樓高達三層,雄麗巍峨,當時的洛陽城叫它「巢居」,意思是它是樹頂的建築,高到了雲彩里。與之相對應的是司馬光的地洞,他不愛蓋高樓,寧可躲進地底下,安靜地寫書。

司馬光的宅院是洛陽城頂級官員中最小的,他選的地是偏僻低矮的地方,大小不超過5畝,連蘇軾四川老家的宅子都比它大,房屋的風格遠看像是一座農家院。

院中有座小山,山上建有「採藥圃」。山下有小河,蓋了座「釣魚庵」。其他的只是些竹籬茅舍,院中最值錢的是他近5000卷的藏書。

他把此院叫做「獨樂院」,意思就是明確地告訴外界,他不與眾人同樂,專心讀書寫史,院外的所有事都與他無關。至於那個地洞,因為他是西北人,窯洞冬暖夏涼,住起來是非常舒服實用的。

很久以來我一直在思量司馬光這個人,他是與眾不同的,有太多的疑團讓人看不清。其中之一就是他十五年的洛陽生活。為什麼他要這樣清苦,連住所都這樣簡陋?

說沒錢是不對的,他寫《資治通鑒》是官方投資,宋神宗給了他一筆超級龐大的專項資金,每年還有特別賞賜。那麼是他一直簡樸,受苦受罪習慣了嗎?也不見得。

從他一生的事迹來看,他言行不一,不存在高深隆重的道德。要解釋他在洛陽城中的生活表象,只有一個原因,這也是他與富弼、王拱辰等人截然不同的地方。

富、王等人是徹底的養老,在政治上、在恩怨上都拋開了。司馬光的心裡卻有一團熊熊燃燒的大火,他一邊寫著書,一邊關注著天下局勢。王安石、宋神宗每做一件事都看在他的眼裡,很快全世界都會知道,他當時的心情是怎樣的。

唯有清苦、唯有嚴刻,才能讓自己保持住足夠的狀態,去等。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可是前途卻遙遙無期。王安石會倒台嗎?七年之後他等到了;宋神宗會改變政策嗎?八年以來始終不變。

他很老了,神宗卻那麼年輕,希望在哪裡……連《資治通鑒》都寫完了,天下仍然是改革派的天下!

怎麼辦,繼續等。司馬光堅信,他在十五年之間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意義的,不僅會讓他成名,更會讓他達到王安石、宋神宗所必須仰視的巔峰。

他做到了。在中國這個禮儀詩書至上的國度里,一位超級學者的魅力是無限的。人們在潛意識裡相信,一個人有多大的才,就會相應地有多大的德。

一部空前絕後的史學巨著《資治通鑒》確立了司馬光光芒萬丈的形象,有這本書在,他萬古不朽;同時在當時也讓全天下注目。

他的聲望高到了無法想像的地步。第一,在個人聲譽上,全天下人不再叫他的名,或稱他的字,而是統稱為「司馬相公」。

相公,泛指一切曾經在東西兩府任職的宰執人員。比如范仲淹、韓琦、富弼、王安石這樣的人,才可以領受。查看司馬光的履歷,他在歸隱洛陽之前,只是被提名去做樞密使,可惜沒上任就被改革派攪黃了。也就是說他根本沒資格,但老百姓認可了。

第二,他佔住了地利。

西京洛陽是塊寶地,在歷史上僅次於漢、隋、唐三代都城長安。自古以來公卿縉紳聚居在這裡,其富裕程度,對周邊的影響,並不比開封差太多。司馬光在這裡是太陽,所有人都圍著他轉。每當他寫書寫累了,就坐著車離開家門,去找朋友。

他的朋友是富弼、文彥博、邵雍、程頤、程顥、席汝言、王尚恭、趙丙、劉凡、張問、張燾、劉恕、范祖禹等人。看看這些人的身份吧,不是頂級高管,就是一方大儒,這些人聚在一起,隨便寫寫詩唱唱歌,就是中國文化史上的盛事。每當這時,洛陽城中都萬人空巷,簇擁著司馬光的馬車,去看傳說中的各位名士。

這樣的盛會,在北宋史上非常有名,叫做「耆英會」。

年復一年,作品出來了,聲望隆重了,王安石罷相了,宋神宗病死了……司馬光如日中天!

他是宋朝還活著的最有影響力的人,無論誰當皇上,都沒法漠視他。而他也在積極地尋求機會參與國家大事。在元豐初年,吳充當宰相時,他跳出來想參與。眼看風頭不對,立即又潛回去了。

八年之後宋神宗去世,他一個外地的閑散半退休大臣,本來沒資格參與喪事,甚至國家也沒有邀請他出席,他想了想,決定擠進去。

注意,這是違規的。比如王安石,這是真正的前宰執,與宋神宗一生利害無法分割的大臣,不被邀請,也不能隨便進京。可司馬光就來了。

他的馬車剛到城門邊上,就被衛士們發覺了,頓時全城轟動。老百姓都擁了出來,圍觀、歡呼、讚美、挽留,他就是當時最絢爛、最璀璨的明星。可是該明星被嚇壞了,面對都城的空前人氣,司馬光二話不說,調轉馬頭就跑,直接跑回老家洛陽。

什麼神宗不神宗的,愛死不死,我的名譽這樣大,已經高過警戒線了,必須躲過這風頭!可是身為巨星有時是很無奈的,他前腳剛到老家,還沒在獨樂園裡喘勻了氣,開封城的追兵就到了。

北宋第一貴婦,高太后的私人代表,內宮供奉官梁惟簡梁大太監駕到。先是向司馬光致歉,官方考慮不周,準備不足,嚇著您這位國寶了,特此慰問。接著代表太后、代表新皇帝向司馬光請教治國之道,您看現在最應該做的事是什麼呢?

機會,盼了整整十五年的機會終於還是來了!司馬光有太多的話要說,經過縝密思考,他擬定了一系列的行動步驟。由點及面,最開始的一步是把現有的朝臣、以往的政治完全打倒。

歷時十五年之後,司馬光的第一篇奏章這樣開始——「近年以來,風俗頹弊,士大夫以偷合苟容為智,以危言正論為狂。是致下情蔽而不上通,上恩壅而不下達……皆罪在群臣,而愚民無知,往往怨歸先帝……」

皇宮深處,高太后手捧這樣一篇奏章,臉色開始變得燦爛。好,非常的好,把熙豐年間所有的成就都抹平了,把她親生兒子一生的事業徹底貶低。做得實在太好了!

召司馬光進京。

司馬光和呂公著一起回的開封,起步的官職就是門下侍郎。任命剛剛下達,他的第二篇奏章也發表了——著名的《請更張新法》。

從名字上就點出,從此割掉熙豐新法的草。這篇文章很出色,真實地反映了司馬光的心聲,他開篇就把王安石罵了個狗血淋頭。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