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晝夜不停

先說白天,李定等人輪番轟炸,要他把寫過的所有詩詞逐字逐句地解釋,哪一個敏感詞如果繞不過去都有抄家的危險。這種場面其實很常見,我們民族每個時代都在做這樣的事,20世紀里也有。當時多少大人物競折腰,彎下去就再也沒挺起來過。

蘇軾不一樣。宋朝對文人超級寬鬆優厚,只要天上還有太陽,在大庭廣眾之下,審訊的尺度就都能保持住。最起碼能讓他說話,於是李定等人就都鬱悶了。

蘇軾居然能把自己的文字獄扣到新法教祖王安石的頭上。

他的詩里有一句是「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唯有蟄龍知」,蟄,指潛藏、隱秘、冬眠等意,特指僵硬中還沒復甦。李定等人抓住了這個毛病,問蘇軾說現在聖明天子在位,只有飛龍在天,你居然寫了龍潛藏在九泉之下。你說,這個蟄龍是什麼龍?老實交代。

蘇軾一笑,王安石有句詩:「天下蒼生待霖雨,不知龍向此中蟠。」我詩中的蟄龍,就是這個龍……李定等人的臉一下子就黑了。蟠,指彎曲纏繞,很憋屈的狀態,用在龍身上同樣不是啥好詞。

還審什麼?散會!

當天蘇軾得意揚揚地晃回單間牢房裡,一干御史大老爺凝固在審訊室里集體大喘氣。這場景的確是很牛,很不常見,不過只是一會兒後,御史們的臉色就都緩過來了,一絲絲陰險惡毒的微笑浮上了水面。

白天你狠,晚上看誰狠。

到了晚上,夜深人靜時,烏台大院里的在押犯們突然間集體驚醒,個個嚇得發抖。他們聽見一陣陣鬼哭狼嚎的呼疼聲此起彼伏,仔細聽,還能辨別出那個喊疼的人有很濃重的四川口音。

沒錯,蘇軾被人黑了,上演了宋朝版的監獄風雲,被人在黑夜裡輪番痛打。估計旁邊少不了李定的低聲怒吼:寫啊,你倒是再寫啊,讓你蟄龍、蟠龍,現在你給我先蟄著蟠著吧……這件事被當時同樣押在御史台的另一位官員記錄了下來。

這基本上是真的,最大的根據是蘇軾的身體狀況。在入獄之前他很健康,出獄之後蘇軾腿瘡痔瘡、流行傳染病、咳嗽、臂仲、赤眼等病幾乎得全了。而他僅僅入獄兩個多月而已,如果真有宋朝傳統上善待士大夫的規格,他無論如何也到不了這步田地。

事實上他能活下來,都是方方面面,除了皇帝本人之外幾乎所有頂級權貴集體努力的結果。

先是各界名流,蘇轍、王亞卿、王鞏、章惇等人,這些人官職不高,可都是影響很大的名士。他們為蘇軾請命,願用官職、身家擔保;再是德高望重的老臣,如司馬光、張方平、李清臣、范鎮、陳襄、劉攽、李常、孫覺等人。他們影響巨大,往往可以左右皇帝的意志。可惜都沒說到點子上,以張方平為例,他差點把蘇軾給幫死。

張方平給神宗寫了封信,由於早就退休了,得由當地的官府轉交,可是這事太敏感,官場上沒人敢接。他就派自己的兒子張恕親自帶進京去敲登聞鼓交給皇上。

可惜張恕膽子太小,在鼓旁邊轉悠了半夜,還是悄悄地走了。蘇軾出獄後很久,看到了這封信的副本,當時嚇得舌頭伸出來半天縮不回去。旁邊人不懂,問他怎麼了,他也不解釋。直到有人把信讓蘇轍看了,才知道答案。

張方平在信里說蘇軾是天下奇才,絕不可殺。這完全是幫倒忙,蘇軾有什麼罪,不過是名氣太大,影響到朝廷的聲譽罷了。這時再說他是奇才,完全是火上澆油,逼著神宗動刀子。

真正能一語道破天機、洞悉神宗心理的,還是那個譽滿天下,同時也謗滿天下的人。他遠在江南金陵的隱居荒山裡,給神宗寄來了一句話,決定了蘇軾的生死。

王安石。

他不當首相很多年了,在金陵人們時常會看見一個衣著簡單、沉默寡言的老人騎著一頭驢,從來不去管驢往哪邊走,到哪裡都一樣,隨遇而安。

王安石像一個完成了所有願望的信徒,把自己的有為歲月都獻祭給了國家,然後無欲無求,漂泊於天下。事實上他這次為蘇軾求情,是離休後唯一的一次參與國家事務。

他對神宗說:「安有聖世而殺才士乎?」

這句話的出發點完全是為了皇帝考慮。神宗心性好高,重視後世名聲,如果真的殺了蘇軾,會讓後世怎樣評價呢?還算是太平盛世嗎?

神宗的心動了,恰巧在這時,皇宮發生了件大事情,他的奶奶曹太皇太后得了重病,馬上就要不行了。神宗很愛她,決定大赦天下,為她祈福。

老太太搖了搖頭,不必赦天下,只赦蘇軾一人足矣。他是個老實人,不會背叛朝廷的,你不要被小人利用。事情到了這一步,神宗已經提不起再修理蘇軾的興緻,無論出於哪方面原因,都沒必要再追究這個書獃子了。

兩個多月以後,蘇軾出獄,他被貶到黃州(今湖北黃岡縣)做團練副使,不許擅自離境,不許參與任何公務,基本上就是一個領些工資的保釋犯人。

蘇軾活了,他走出監獄時發誓:「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從此之後再也不作詩、不屬文,更不與其他文人唱和應答了。

他的目的只有一個,讓飽受驚嚇的親友們放心,從此過上安穩平靜的生活。

來到黃州之後,生活向蘇軾展示了另一面。在這之前,在老家眉山時他有父母照顧;進京之後名滿天下,有歐陽修那樣的文壇宗主罩著他;反對變法時與王安石作對,身後有司馬光等權臣大佬撐腰;哪怕貶到了杭州、密州、湖州,他的官也是越做越大,從通判變成了知州。

可是烏台詩案之後,他成了監外執行的罪犯,除了一份工資之外,所有的政治權利完全被剝奪,由於得罪的是皇帝,也談不到什麼前途。

就連怎樣才能填飽肚子都成了問題。最先出事的是工資。北宋的官員們拿到的工資並不都是銅錢、布匹、糧食這些硬通貨,這是只有京城裡的頂級大佬們才有的待遇享受,各個地方上的官員們的工資絕大多數都是些實物,想變成錢,就得自己想辦法去折換。

比如這時的蘇軾,他的工資由公家造酒用過的袋子來頂替,每月領到後得自己賣出去,才能到市場上買米買面回家過日子。

堂堂蘇學士變成小商販,怎一個屈辱了得。可是更大的麻煩還在後面,很快地這份單薄的工資不足以養活蘇軾人口眾多的家庭了,他這時有一妻一妾四個兒子四個兒媳以及孫子若干僕役幾個,全都靠他吃飯,這麼多張嘴靠那些舊酒袋子,很快就會被餓死。

困境中蘇軾做出了之前他死都不會選擇的生路,他的一個姓馬的朋友替他向州里申請到一塊城東的荒地,大約50畝,由蘇軾自己耕種。

這是什麼,這是農民,回想從前他反對免役法時的話,儘管他這時與純粹的農民有區別,可終究要干同樣的活兒了。這是報應,也是上天的恩惠,它讓蘇軾切身實地地體會到了從前他所蔑視的階級的痛苦。

而他這時不覺得痛苦,只要能平安地活下去,就足以讓他滿足。

從這時起,他開墾荒地,種植莊稼,滿足於更快樂於自己是個農民,他給這片城東的坡地取名為「東坡」,並且以這兩個字為自己重新命名。

他叫蘇東坡了,中華民族幾千年里文學天賦能排進前五的大天才躺在長風茂草里,躺在無限寬廣渾厚的大地上,徹底脫離了名韁利鎖,他的心性提升到了另一個新的層面。

在黃州的第三年時,蘇軾有感而發,寫下了幾行字——「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矣。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卧聞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須已白……」

這紙隨手寫下的小感,是排名僅在東晉王羲之的《蘭亭序》、唐代顏真卿的《祭侄文稿》之後的千古第三行書《黃州寒食帖》,在這個意義上,它奠定了蘇軾宋朝第一行書大家的地位。

從另一方面說,這也是蘇軾的悲哀。他想安靜,可是超人的天賦讓他不斷地創作,直到讓天下再次想起了他。五年之後,從京城傳來了一個消息。

帝國最重要的任務落在了他的肩上,神宗皇帝想讓他修國史。

國史,是記錄某個朝代某位皇帝一生功罪成敗的證據,無論是當時還是以後,誰想研究那段歷史,就必須首先從國史下手。

因其重大,所以要交給最可靠的人去管。在北宋,從來都是由當朝首相來兼職這份工作。可是這一次,神宗居然要用蘇軾這個敗壞朝廷名聲、給新政抹黑的人負責。

這理所當然讓一個人憤怒了。王珪跳了出來,他太沒面子了,就算沒有才華、沒有個性,可也不能這樣羞辱他吧,好歹他也是在位的首相。

王珪這個人是很不簡單的,在歷史裡他被嚴重地低估了。大家都記得他是三旨宰相,上朝取聖旨,在朝接聖旨,下朝已得聖旨,是個把首相干成了秘書的人。這不對,他是開啟了北宋滅亡的潘多拉盒子的人,從最開始到最關鍵的兩步,都由他釋放出了那個空前絕後的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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