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習慣性誣陷

宋神宗一生的願望,就是在死後能有塊神功聖德碑,那上面刻著他恢複了盛唐時的疆界,把燕雲十六州、大理、交趾、河套等東西南北各方面的失地都重新奪回。刻著他報了曾祖父太宗皇帝傷重而死的舊仇,覆滅宿敵契丹……

等等功跡,如果能一一達成,他縱然死去,也會含笑九泉。

可是人生就是場電視劇,不管情節千變萬化,宗旨只有一條——沒完沒了的折磨主角。人強命不強,宋神宗想拖著宋朝從谷底里往上爬,迎頭就遇上了150多年以來東亞地區最大的二世祖集團,那些腐爛驕橫的遼國皇帝們。

提起遼國,這是宋神宗最大的心病。他和以前的5位宋朝皇帝不同,趙匡胤對遼國面露微笑,不懷好意,在他的時代里遼國從來沒在漢人手裡討到便宜,他總在自己的國庫里轉圈,想著用多少錢能買到一顆契丹人頭;

趙光義不用說了,他對遼國大打出手,殺了很多遼國人,也死了更多的宋朝人,雖然處於下風,可始終倒驢不倒架,宋朝是只長滿了刺的刺蝟,扎得遼國手疼;

真宗趙恆很奇妙,看著最沒用,可情況急轉直下,遼國人死也沒弄明白,傾國發兵,打了個你死我活,居然變成小弟弟了!

而仁宗可以保住所有需要保全的東西,在他手裡,宋朝一切都沒有變化。就算宋英宗這個廢物耽誤了幾年光陰,也能延續著平穩。直到宋神宗登基。

他突然發現自己矮了好多輩,當時遼國掌權的是耶律宗真的老婆,耶律洪基的媽,那是和宋仁宗一個輩的人,他得叫奶奶,連帶著管遼國的皇帝叫叔叔……這是什麼命啊,最要臉最爭份兒的人居然偏偏掉了份兒,兒皇帝都不算,竟然是孫皇帝。

神宗大怒,對群臣大發了一通脾氣,說我管她叫阿姨成不,和他兒子論兄弟好不好?滿朝文武都沉默,人人看著地板找螞蟻。神宗狂怒,他前幾天才和這幫人講過一個秘密,這個秘密說出去了,他就和遼國人不共戴天,成了死仇。

關於趙光義是怎麼死的。我們現在知道他是箭傷複發,醫治無效。可在宋神宗以前,這是國家的最高機密,是官場里的禁忌,就算知道了也不能說。

宋神宗第一次當眾證實,他的曾祖父死於遼國人的箭傷,當時他悲憤落淚,有仇不能報,反而稱兄道弟,這是多大的恥辱!

現在兄弟也當不成,竟然是孫子……而這些滿口仁義道德,動輒念著君憂臣辱、君辱臣死等口號的大臣們居然對此無動於衷。

尷尬中當時的第一君子站出來了,偉大英明的司馬光。他代表眾多的仁人志士對宋神宗說,名份只是小事,重要的是平安。和遼國都是親戚了,親戚間叫幾聲奶奶是應該的。

……名份是小事,真想請他翻閱他自己寫的《資治通鑒》的開篇總章。

如此這般,都已經是往事了。宋神宗投入到振興國家、威服四夷的事業中去,對這些意氣之爭漸漸地不大上心,可並不代表他不再把遼國當回事。相反,遼國始終是北宋君臣心裡最大的噩夢。這個噩夢之深,並不因為近50年以來宋、遼的平靜,以及党項人的崛起,李元昊對四鄰拳打腳踢,宋遼兩國同時鼻青臉腫而改變。

這也怪不了宋朝人,這是中國從古至今,到現在還沒治好的頑症。

中國有個習慣,只要你曾經達到達什麼高度,就會永遠是什麼高度。明星永遠是明星,從沒有過氣這一說。作家永遠是作家,不管你有多少年沒出過新書。具體到戰場上,只要被打敗過一次,就有80%的可能成為終生苦手,比如足球上的恐韓症。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現象呢,我絕不會像傳統論調那樣說「各種因素」、「因人而異」等等腐詞濫調,凡事必須叫真,必須得有答案,這才對得起自己的努力和讀者的時間,就好比現在寫的王安石變法,一定要找到誰對誰錯。

只要有一個具體的參照物,如對國家有利這一點上,就一定有答案!

回頭說恐懼症,我認為之所以會形成,在於中國人內心深處的敬祖情節、慣行思維這兩點致命傷上。敬祖情節讓我們始終有著牢固的家庭觀念、價值觀念,這沒什麼不好。

可是只能止步於私德。上升到辦公做事上,就實在要命了。它讓我們懷疑自己,總是覺得前人、祖先比自己強太多。幾千年的中國封建歷史裡,萬事開頭都是要以古人當如何說起。

具體到宋朝恐遼情節上,神宗有過一段遭遇。他的雄心壯志曾被人嘲笑——以太祖神威,終生不能攻下太原;以太宗之能,尚有燕雲之敗。你小小年紀怎能口出大言,要威服契丹?

具體到全民族的心態上,表現在社會發展到了今天,在中國仍然要討論「古不如今」,還是「今不如古」這樣的白痴問題。

這樣的問題需要討論嗎?不需要討論嗎?其實只要看討論的結果就有答案。即便得出了「今不如古」的所謂正解,難道還能時光倒流,回到從前嗎?

大到時代,小到個人,都是沒法複製的。歷史的車輪無法後退,能做的只能是著眼現在,眼前的一瞬間才最重要。敬祖情節必須見鬼去,中國人的心靈才能輕鬆點。

而慣性思維,是比敬祖情節更可怕的東西。

打敗過一次,就會留下陰影。聽著很泄氣,可歷史上是真實。比如北宋史上的燕雲大敗、雍熙北伐大敗、君子館全軍覆沒等敗跡出現後,宋人的心理一下子就全完了。由柴榮、趙匡胤以不敗戰績培養起來的民心士氣突然間說不見就不見了。

哪兒去了呢?

為什麼同樣是戰爭,同樣是失利,看外國、異族人的戰爭史,有很多打了100多年、200多年,只要不勝利、沒達到願望就一直戰鬥下去,直至家園恢複,榮耀回歸。這裡邊的區別到底在哪兒,堂堂中華上國,號稱最講氣節的民族,為什麼總是艱難奮起,卻迅速萎縮呢?

我無法不想到我們每一個國人的成長歷史。回憶一下,當一個民族的每個成員,在成長的歲月里都被灌輸謙虛謹慎為美德,進而達到「溫、良、恭、儉、讓」的完美社交品德時,會是個怎樣的局面。

這局面就是直到20世紀末幾年時,中國的一少部分父親,才會對兒子說:「兒子,我為你驕傲。」在球員的休息室里,才出現教練員對球員們大吼:「你們是最強的,我們一定會贏,你們做得太棒了!」這樣肯定又自信的西方式話語。

兩相對比,可以看到我們民族幾千來一直格守的群體性格是多麼的內斂低調,多麼的灰色!這是種可怕的慣性思維,當勝利時不敢追逐更大的勝利,當失敗時迅速地轉入苦守,從來不去想怎樣反擊。

這樣的性格特點,在宋朝以前我們是沒有的,五胡亂中原、五代十一國時是漢人的命運最悲慘的時候,可從來沒有放棄過反抗,放棄過追求。可是趙光義上台之後,這問題就突然出現了。我個人對此有些解釋,可要放在宋史完成時作為總章歸納。

現在要留意的是,宋朝全體軍政首腦對遼國根深蒂固的恐懼。

遼國派來了一個叫蕭禧的使者,帶來一封信。裡邊全面回顧了雙方近80年的真摯友誼、歡樂歲月,為了讓歡樂繼續下去,提議把兩國的國境線重新規劃。

老調重彈,還是趁著宋朝和西夏掐架的機會來勒索,而宋朝的反應也和32年前一樣,從一開始就全體緊張了,尤其是宋神宗本人,他迅速開動了自我折磨程序,把自己往絕路上逼。

在他的腦海里出現了宋朝的西北邊境線,一方面不斷地向河湟地區增兵移民,消化這塊龐大的新得地;一方面保持對西夏的壓力,時刻準備出擊,也時刻提防著西夏人的反彈。在這種局面下,突然間遼國鐵騎殺了過來,一時間刀光血影,屍體遍地,宋朝軍民像螞蟻一樣被踩死……這完全是可能的,這些年來東北方的防線早就腐爛了,一點都沒經營。

那還等什麼,只能談判,迅速地談判,本著友好協商的綜旨,絕不互利的原則,去換取老朋友不發脾氣。四條指令緊急下發出去。第一,由少常少卿、判三司開拆司劉忱,秘書丞呂大忠為使者,陪著蕭禧到邊境上和遼國的談判團見面;第二,由大臣韓縝帶著國書去見遼國皇帝耶律洪基;第三,派人緊急趕往洛陽,向韓琦、富弼、文彥博等元老諮詢國家安全問題。

第四,他命令王安石立即回京。

在他想來這是動用所有力量了,國家有難,新舊黨必須、也一定會同心同德為國出力。想得很美,不久之後各方面都有了迴音,他一個個看過去,頓時覺得頭暈目眩,哭笑不得。

先是國境線上的消息,劉忱和呂大忠臨走前,他特意親手寫了詔書,告戒說:「虜理屈則忿,卿姑如所欲與之。」

意思很明顯,遼國那邊都是野人,道理說不通就會動粗。愛卿不必吵架,他們想要什麼,就給什麼好了。

可是劉、呂兩人把他的話扔到了九霄雲外,兩個都是死硬派,愛護國土人人有責,和遼國談判團一見面,立即就掐是水深火熱,你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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