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期作品-8

贈別

1

多少人的青春在這裡迷醉,

然後走上熙攘的路程,

朦朧的是你的怠倦,雲光和水,

他們的自己失去了隨著就遺忘,

多少次了你的園門開啟,

你的美繁複,你的心變冷,

儘管四季的歌喉唱得多好,

當無翼而來的夜露凝重——

等你老了,獨自對著爐火,

就會知道有一個靈魂也靜靜地,

他曾經愛你的變化無盡,

旅夢碎了,他愛你的愁緒紛紛。

2

每次相見你閃來的倒影

千萬端機緣和你的火凝成,

已經為每一分每一秒的事體

在我的心裡碾碎無形,

你的跳動的波紋,你的空靈

的笑,我徒然渴望擁有,

它們來了又逝去在神的智慧里,

留下的不過是我曲折的感情,

看你去了,在無望的追想中,

這就是為什麼我常常沉默:

直到你再來,以新的火

摒擋我所嫉妒的時間的黑影。

1944年6月

裂紋

1

每一清早這安靜的街市

不知道痛苦它就要來臨,

每個孩子的啼哭,每個苦力

他的無可辯護的沉默的腳步,

和那投下陰影的高聳的樓基,

同向最初的陽光里混入臟污。

那比勞作高貴的女人的裙角,

還靜靜地擁有昨夜的世界,

從中心壓下擠在邊沿的人們

已準確地踏進八小時的房屋,

這些我都看見了是一個陰謀,

隨著每日的陽光使我們成熟。

2

扭轉又扭轉,這一顆烙印

終於帶著傷打上他全身,

有翅膀的飛翔,有陽光的

滋長,他追求而跌進黑暗,

四壁是傳統,是有力的

白天,扶持一切它勝利的習慣。

新生的希望被壓制,被扭轉,

等粉碎了他才能安全;

年輕的學得聰明,年老的

因此也繼續他們的愚蠢,

睡顧惜未來?沒有人心痛:

那改變明天的已為今天所改變。

1944年6月

寄——

海波吐著沫濺在岩石上,

海鷗寂寞的翱翔,它寬大的翅膀

從岩石升起,拍擊著,沒入碧空。

無論在多霧的晨昏,或在日午,

姑娘,我們已聽不見這亘古的樂聲。

任腳步走向東,走向西,走向南,

我們已走不到那遼闊的青綠的草原;

林間仍有等你入睡的地方,蜜蜂

仍在嗡營,茅屋在流水的灣處靜止,

姑娘,草原上的濃郁仍這樣的向我們呼喚。

因為每日每夜,當我守在窗前,

姑娘,我看見我是失去了過去的日子像煙,

微風不斷地撲面,但我已和它漸遠;

我多麼渴望和它一起,流過樹頂

飛向你,把靈魂里的霉銹拋揚!

1944年8月

活下去

活下去,在這片危險的土地上,

活在成群死亡的降臨中,

當所在的幻象已變猙獰,所有的力量已經

如同暴露的大海

兇殘摧毀兇殘,

如同你和我都漸漸強壯了卻又死去。

那永恆的人。

彌留在生的煩憂里,

在淫蕩的頹敗的包圍中,

看!那裡已奔來了即將解救我們一切的

饑寒的主人;

而他已經鞭擊,

而那無聲的黑影已在蘇醒和等待

午夜裡的犧牲。

希望,幻滅,希望,再活下去

在無盡的波濤的淹沒中,

誰知道時間的沉重的呻吟就要墜落在

於詛咒里成形的

日光閃耀的岸沿上;

孩子們呀,請看黑夜中的我們正怎樣孕育

難產的聖潔的感情。

1944年9月

線上

人們說這是他所選擇的,

自然的賜與太多太危險,

他撈起一支筆或是電話機,

八小時躲開陽光和泥土,

十年二十年在一件事的末梢上,

在人世的吝嗇里,要找到安全,

學會了被統治才可以統治,

前人的榜樣,忍耐和爬行,

長期的茫然後他得到獎章,

那無神的眼!那陷落的兩肩!

痛苦的頭腦現在已經安分!

那就要燃盡的蠟燭的火焰!

在擺著無數方向的原野上,

這時候,他一身擔當過的事情

碾過他,卻只碾出了一條細線。

1945年2月

被圍者

這是什麼地方?時間

每一秒白熱而不能等待,

墜下來成了你不要的形狀。

天空的流星和水,那燦爛的

焦躁,到這裡就成了今天

一片砂礫。我們終於看見

過去的都已來就範,所有的暫時

相接起來是這平庸的永遠。

呵,這是什麼地方?不是少年

給我們預言的,也不是老年

在我們這樣容忍又容忍以後,

就能採擷的果園。在陰影下

你終於生根,在不情願里,

終於成形。如果我們能衝出,

勇士呵,如果有形竟能無形,

別讓我們拖進在這裡相見!

看,青色的路從這裡引出

而又回歸。那自由廣大的面積,

風的橫掃,海的跳躍,旋轉著

我們的神智:一切的行程

都不過落在這敵意的地方。

在這渺小的一點上:最好的

露著空虛的眼,最快樂的

死去,死去但沒有一座橋樑。

一個圈,多少年的人工,

我們的絕望將使它完整。

毀壞它,朋友!讓我們自己

就是它的殘缺,比平庸更壞:

閃電和雨,新的氣溫和泥土

才會來騷擾,也許更寒冷,

因為我們已是被圍的一群,

我們消失,乃有一片「無人地帶」。

1945年2月

退伍

城市的夷平者,回到城市來,

沒有個性的兵,重新恢複一個人,

戰爭太給你寂寞,可是回想

那鋼鐵的伴侶曾給你歡樂,

這裡卻不成:陌生還是陌生,

沒有燃燒的字,可以為它捨命,

也沒有很快的親切,孩子般的無恥,

那裡全打破這裡的平庸,

也沒有從危險逼出的幻想,

習慣於取得,人們都近乎等待

而且茫然,沒有辦法生活,

城市的保衛者,回到母親的胸懷:

過去是死,現在渴望再生,

過去是分離違反著感情,

但是我們的勝利者回來看見失敗,

和平的賜與者,你也許不能

立刻回到和平,在和平里粉碎,

由不同的每天變為相同,

毫未準備,死難者生還的夥伴,

你未來的好日子還隱藏著敵人。

我們在摸索:沒有什麼可以並比,

當你們巨大的意義忽然結束;

要恢複自然,在行動後的空虛里,

要換下制服,熱血的夢想者

雖然有點蒼老,也許反不如穿上

那樣容易;過去有犧牲的歡快,

現在則是日常生活,現在要拾起

過去遺棄的,雖然已回到我們當中!

辛苦的弟兄,你卻有點隔膜,

想著年青的日子在那些有名的地方,

因為是在一次人類的錯誤里,包括你自己,

從戰爭回來的,你得到難忘的光榮。

1945年4月

註:本詩曾經作者修改,以上選用的是《蛇的誘惑》(曹元勇編)版本,下面是《穆旦詩全集》(李方編)版本中不同的部分,因無第一手資料,無法進一步校勘。

……

那鋼鐵的伴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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