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君子在此諸神退位

很多年之後,這兩封奏章被認為是慶曆年間最偉大的瘋子歐陽修的開山之作,是他成為頂級君子,又同時把新政玩死的證據之一。

要真正理解到他為什麼要這樣,尤其重要的是,他怎麼就敢這樣做。需要重新回顧一下宋朝當時的政府名單。

宰相:章得象、晏殊;

樞密使:杜衍;

參知政事:賈昌朝、范仲淹;

樞密副使:韓琦、富弼;

權三司使:王堯臣。

這份名單里范仲淹、韓琦、富弼、王堯臣都是自己人;晏殊是富弼的老丈人;章得象認為新黨很可愛,時刻都笑得跟朵花似的;杜衍,更不用說,此人以後倒霉都是因為與新黨結盟。

外人只有賈昌朝一個。

這是多麼好的,好得空前的形勢啊。在清洗了呂夷簡的餘黨之後,加在清洗時表現積極的余靖、蔡襄等知諫院同僚,還有什麼事是做不到的呢?對此,歐陽修強烈要求抓住形勢,把新政里的第一條要旨「擇人」上綱上線,達到一個完美的理想程度。

即「進賢退不肖」。

把君子們都提上來,把小人們都趕下去,只有這樣,宋朝才能煥然一新,重新做人!

奏章送上去了,歐陽修坐等好消息。他堅信8人內閣必將全票通過他的提議,就算唯一的那一票賈昌朝會反對,也沒什麼大不了。單只平級的范仲淹就足以壓死他,更何況很可能賈昌朝只會沉默,畢竟官場大忌就是槍打出頭鳥,在這樣的形勢下,實力對比下,除非賈昌朝瘋頭了,不然鐵定裝死人。

哪怕這兩封信罵的就是賈昌朝本人。

很不幸,這成了現實。稍微知道些內情的人,都明白歐陽修彈劾的這兩個部門具體到個人頭上,會砸到誰。一個是現任御史台長官王拱辰,一個就是前任御史台長官、現參知政事賈昌朝,尤其是賈大人還負責著兩制官員的日常工作。

於是對號入座,賈大人第一時間看到了這兩封奏章。不用深思,歐陽大才子寫得清楚明白,「近年台官,」你是前任首腦,說得就是你。

這時要介紹一下賈昌朝這個人。按他的出身和資歷來說,歐陽修還真的沒法把他放在眼裡。此人出生在公元998年,真定獲鹿(今河北獲鹿)人,現年45歲,是一個中青年幹部。出身比較矬,只是一個同進士。所謂同,真是讓普天下讀書生不如死的一件羞恥事。

同,其實就是不同。科考中一甲為狀元、榜眼、探花,這是最榮耀的;二甲大家一樣,都是進士了,身份很正規;三甲就是賜「同」進士出身。您和進士很像,但……自己捉摸去吧。但凡有點自尊心的文人,都決不肯忍受這種污辱一樣的恩惠。

大不了我重考就是了!

但賈昌朝忍了,他的官場生涯起步超級低,是一個小縣城的主簿,第二步才做到了知縣。他後來之所以飛黃騰達,是因為機緣巧合作了崇政殿說書。這是給皇帝講課的職務,他零距離地接觸了仁宗趙禎。領導的印象分大於一切,他開始統領御史台,再進入中書省,成為頂級文官。這樣的資歷,你讓歐陽修拿哪隻眼睛看得上呢?

典型的小人,出身卑賤,學識低微,不走正路,混得越高,危害越大。「退不肖」,這就是當時天下最大的不肖,一定要把他搞倒!

就這樣,歐陽修犯錯了。一個沒有出身的人,能混到這一步,對官場的理解,對手段的使用,都不是正常思維、普通人生所能了解的。賈昌朝的確人單勢孤,在政府里沒什麼發言權。可是很幸運,他的老部下們都被歐陽修踢到了他這一邊。

整個御史台,以及從御史台出來高升,或者退休的人,都是他的盟友。這些人在搞事,在彈劾別人的時候,歐陽修還在風花雪月,吟詩作對呢。這就決定了此次鬥爭的主調。

歐陽修的武器只有道義和文字,可這些人能無孔不入直達要害,從「君子」們立身揚名的最根本處挖出毛病來,他們很容易就讓人身、敗、名、裂。

搞人是一種藝術,所謂指南打北,指桑罵槐,指鹿為馬……反正就是讓人摸不透。賈昌朝們出手,先沒理會京城裡氣勢洶洶的歐陽修,而是悄悄地派人潛入了陝西四路。

那裡是戰場,是新政各位君子的發祥之地。砍掉這裡的榮耀,才能擊碎君子們高大形象的泡沫。具體的出手人選是御史台里的監察御史梁堅,這真是位行家裡手,他選中的目標,和動手的部位,都是最準確最尖銳的。

目標:滕宗諒;部位:錢。

滕宗諒是范仲淹的同年,兩人一起考中的進士,最初的工作地點也在一起,范仲淹的第一份業績,修建捍海長堤時兩人就在一起合作,可以說是真正的老朋友。到了西北戰場上,兩人也一起為國出力。問題也就出現在了這裡。

和最近的這次定川砦之戰有關,葛懷敏戰敗之後,涇原路徹底被打穿了,范仲淹不顧一切地只帶了6000人馬出戰。平心而論,沒人敢說他有必勝的把握,弄不好他再敗了,宋朝就真的一敗塗地,再沒底牌。幸運的是李元昊主動撤退,他要的不是決戰。

滕宗諒當時是涇州城的知州,戰火燒到他的城下時,他比涇原路上的大老闆王沿還要慘,沒有兵,只好徵集了幾千個農民穿上軍裝在城牆上站崗。這跟等死差不多,連他在內,涇州城裡一片驚慌,全體發抖。

幸好來的是范仲淹。滕宗諒的「罪行」就在這裡犯下。他大擺酒宴歡迎老朋友,款待增援的部隊,還到寺院里為定川砦之戰陣亡的將士們做法事,一系列舉動做完之後,宋史官方也承認,當地居民的恐慌情緒大大地緩解了。

我軍威武,增援迅速,還怕什麼?但是問題也出現,做事是要花錢的,滕宗諒沒法點石成金,他動用了官銀。

梁堅查得很仔細,前後一共是16萬貫,他當場就要滕宗諒交出使用明細,把所有的帳目都交出來。結果滕宗諒只能列出10萬貫的去向,其它的就實在沒法說清了。

梁堅很滿意,要的就是這種結果,交不出來最好。他沒給滕宗諒再解釋的機會,立即就消失了。不過沒回開封,而是跑到了河北路麟州方向。

他又去找張亢的毛病。

張亢是臨危受命,解救宋朝河北整路百姓的人。沒有他,宋朝已經丟掉了豐州城一帶的廣大國土。更不用說他擊敗了不可一世的李元昊,為宋朝爭得了巨大的榮耀。

可是在御史台來看,不管你有多大的功,也要查一下你是不是很「貪」。是不是手腳和滕宗諒一樣的不幹凈呢?

為了節省篇幅,我們就不繞彎子了,直接切入這件事的重點。當時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這種「貪污」一查一個準,宋朝邊關的守將們,都有大筆的超巨額款項去向不明,如果再查,還能查到他們有超多的灰色收入。

最早的例子就是青澗城裡的種世衡,他在戰爭期間就被調查過,如果沒有龐籍保他,他早就被撤職查辦了。當時他非常感動,對龐籍說。「世衡心如鐵石,今為相公落淚。」都被逼到了這個份上。

他的錢是哪兒來的?青澗城自主經商,不向開封上稅,這不是挖宋朝的牆角是什麼?那麼錢又哪兒去了?要人上戰場賣命,你得給錢!宋朝官方給的那點銀子,七折八扣的到士兵手裡,都不夠買碗酒喝的,憑什麼讓人把命交給你?!

所以滕宗諒、張亢都手腳不幹凈,他們得用各種手段弄到錢,再把錢給部下們發下去。這樣才能調動起只認錢,沒太多覺悟的宋朝禁軍。實例請參考張亢是怎樣成功的,以及劉平是怎樣失敗的。

戰場上的宋軍都能擠到主將身邊要賞錢!

話說到了這裡,應該知道御史台的人,賈昌朝們是怎樣的卑劣了,這完全是瞞心昧己,揣著明白說糊塗,還沒卸磨就想殺驢。戰爭警報還沒有完全解除呢,就想著怎樣禍害自己人!

梁堅在河北路轉了一圈,把張亢的「罪證」也收集好了,這才回開封。任務圓滿完成,歐陽修你這個後生小子,就等著哭吧。先放過你,小幫兵沒工功夫理會,要第一步就搞臭你們的黨魁,讓皇帝陛下看清楚,所謂的君子都做了些什麼。

官方記錄里仁宗皇帝大怒,關鍵是他心疼。西北打仗,根據他的性格我們可以知道,死的人越多,他就越難過。其實這都是他的大機遇啊,多可惜,他楞是給錯過了。

不是冗兵嗎?把禁軍源源不斷地派上去,多死幾批,什麼麻煩都沒有了!老天原諒我,這並不是我人品惡劣,順口胡說。現代戰爭學家早就總結過了,戰爭之所以爆發,就是戰備物資太多,必須得消耗。第一次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就是這樣打起來的。

在宋朝也是這樣,李元昊不就是消耗夠了,才回心轉意的嗎?

現在拋開死人談金錢。前面說過,宋朝的國庫都空了,皇帝的私房錢,內庫也被掏出來當軍費,勒緊褲腰帶供養你們這些大兵,可是竟然拿俺的錢中飽私囊!憤怒中仁宗的腦子急速運轉,好多年前的事突然間變得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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