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開封青雲路

說到歐陽修、韓琦等人,就要提到一個享譽宋史三百餘年的名號——天聖進士集團。在劉娥當政的10年期間,政治成績暫且不論,她開科取士考上來的人才,是宋朝有史以來最璀璨奪目的,像井噴一樣的突然到來。

請看下列名字。

天聖二年甲子科,前三甲是宋庠、葉清臣、鄭戩,之下排名是曾公亮、余靖、尹洙、胡宿、賈昌期,宋祁等;

天聖五年丁卯科,前三甲是王堯臣、韓琦、趙概,以下有文彥博、包拯等197人;

天聖八年庚午科,狀元王拱辰,以下有劉沆、石介、蔡襄、孫抃、田況、劉渙、王素、張先、張谷、孫甫、尹源等,歐陽修名列一甲第14名,後來的一代名相富弼也出自這一年,只是他是茂材異等科(特殊才能被舉薦),並不是出自考場。

縱觀歷史,這些名字不僅閃耀在現在的仁宗朝,更是後來的英宗朝、神宗朝的骨幹力量,某些人直到哲宗時期仍然有影響力,所謂仁宗養士,三代受益,指的就是他們。在這一年,宋景祐二年(公元1035年),他們中的一些人已經嶄露頭角,但並不是在職務上,大宋朝的官場頂級職位距離他們仍然有一段距離,而是以另一種方式名聞天下。

文章名氣。其中的代表就是歐陽修。

歐陽修,字永叔,生於公元1007年,四歲時喪父,與母親相依為命,由叔父資助長大。可以說他的生活比范仲淹還要苦,家裡連紙筆都買不起,他的媽媽要用蘆荻為筆,以沙地為紙,教他認字。「畫荻教子」的典故就是這樣來的。

他學的還是以應付科舉考試為目的官方認可的「時文」。也就是從晚唐五代以來,直到宋仁宗中期以前一直盛行的西昆派、四六體(晚唐詩人李商隱寫駢文,好以四字、六字為句)。用這種文體來書寫自己對四書五經的見解,就是當年士子們考試的內容。

家境貧寒,必須考中,歐陽修把他10歲時在鄰居李家倉庫里發現的柳宗元的文集珍而重之地放進了記憶的深處,開始了刻苦研讀。

歐陽修17歲下考場,27歲終於殿試成功。前後計算,是十年寒窗,外加十年科場,共20年的光陰,才讓他躍入龍門,踏進名利場,他最早的官職是將仕郎、試秘書省校書郎,充西京留守推官。

多麼有緣,以西昆派、四六體格式考上的官,馬上就要向西昆派的當時掌門人報到——西京洛陽當時的留守就是武勝軍節度使、同平章事錢惟演。吳越王的後代風雅絕倫,不僅深通做官之道,更在詩文造詣上驚艷世人。

官場上,他是劉娥的「哥哥」劉美的舅子,丁謂丁相公的親家。仁宗即位之後,他又馬上把郭皇后(剛廢的這位)的妹妹娶作兒媳,裙帶關係與時俱進,隨時與皇家保持親切的距離。

文學上,他是與楊億、劉筠相提並論的西昆派領袖,嚴格說來,就連晏殊也是他的後輩。具體的表現就在不僅他個人的文風綺麗浮艷,濃得就像桂花嫁接了玫瑰,香上加香。他的幕府號稱「天下之盛」,全都是詩詞俱佳的人才。

歐陽修如魚得水,他結識了謝絳、尹洙、梅堯臣等風流才子,曾是洛陽花下客,那時節無拘無束、快樂逍遙,是他一生中最為輕鬆愜意的時光。眾才子游龍門,上香山,探白居易隱居之地;處普明院,入竹林,效昔日七賢之飲,也喝得一塌糊塗,甚至年輕人會犯的錯,他也都一體犯之。

某日,錢惟演在後花園設宴,賓客齊至,唯獨歐陽修未到,好久之後,才見他與一官妓姍姍來遲。眾雅士不問推官問佳人,為甚來遲?

答曰:暑熱午睡,金釵都弄丟了,正在找,所以遲了。

眾皆大笑,風流罪過風流罰,如你能讓歐陽推官填詞一首,金釵我們賠給你。於是詞牌史上的名作《臨江仙》就此誕生——「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小樓西角斷虹明,闌干倚處,待得月華生。燕子飛來窺畫棟,玉鉤垂下簾旌。涼波不動簟紋平,水晶雙枕,猶有墮釵橫。」

妙哉!但更妙的是留守大人的風雅解人,錢惟演之雅量高致,真可流傳千古。他的幕僚們冬日出遊,樂而不返,從潁陽歸,暮抵龍門香崇山峻岭,被大雪阻斷深山,他派人夜渡伊水,送來了官廚和歌妓,說官事不忙,請盡興遊樂,只要歸來時佳作滿笈就足矣!

這樣的日子截止到錢惟演的死期,就在這時的公元1034年。歐陽修也被調回京城,進入翰林學士院、授宣德郎、充館閣校勘,變成了京官。

東京開封城,美得就像一個夢。大宋至今立國已過70年,漢民族勃然復興,整個國家變成了一個天堂。據考證,此時人口在1萬以下的城鎮,共有3000多個;在1萬與10萬之間的,北宋不會少於1000個;超過10萬以上的超級大城,至少有6座。

比如,風光旖旎的蘇州、富饒錦繡的成都、位於南北東西交叉口上的交通樞紐的鄂州以及西京洛陽、北京大名府。但所有這些,都遠遠不及京都開封。

偉大的開封城,它的人口至少超過100萬!它的繁華,就由上面所說的所有城市來供給,其中最主要的生存命脈,就是四條運河——汴河、蔡河、五丈河,廣濟河(又名金水河)。

每年由它們從南方運進開封的稻米就有600多萬石,其餘的各地特產就更多不可數。史稱「集四海之珍奇,皆歸市易,會寰區之異味,悉在庖廚。」至於其他的珍寶玉玩,服飾器具,更加難以想像,是以後直到清末,甚至就在現代也望塵莫及,再也沒有達到過的!

物資的天堂,代價就是生存的極限。有太多的人嚮往它,包括當年的蜀川小銀匠龔美,不遠千里進東京謀生,卻只能賣了自己的老婆劉娥,才能勉強活下去;當然也有更多的人一貧如洗走進來,卻變成達官顯貴,榮耀一生。比如,那些考中的舉子們。

這就是那層炫麗外表下面所隱藏著的真相,每個人都活得很累,小人忙於掙錢,大人忙於爭權,難度都是當時最艱巨的。

公元1034年,歐陽修所走進的就是這樣的地方。

進城之前,他是個風流才子;進城之後,他成了……一個噩夢。在以後他還剩下的近40年的生命里,他把敵友雙方都摧殘得體無完膚、躺倒一片,幾乎在任何事情、所有場合里都有他活躍的身影,直到仁宗朝改革不成,人事不興,最後他自己也背負醜名,灰頭土臉。

一句話,此人堪稱是北宋史上最不知所謂的一顆災星。他爆發的速度,是從剛剛走進開封城時就開始了。事情的起因,是由當時的另一位著名的大嘴巴——石介所引起的。

石介本是南京應天府的推官,亂講話、敢講話早就出名,大家可以回想之前關於趙禎突然昏倒時他的表現。他能遠隔數百里,寫信報告當時的樞密使王曾,討論一下皇帝昏倒的內幕。這時他陞官了,被任命為御史主簿。這消息讓他振奮,這就算是御史台的人了,以後可以變成官方的大嘴巴了。

於是興之所致,信口開河,他把當時的各個部門的工作都評價了一下。注意,這是他的愛好,以後還會變本加厲。結果就是還沒到御史台報告,就被開除。

官場一片轟笑,多麼理想的御史台人物啊,居然就這樣被浪費了!這也正是歐陽修想說的。注意他選擇的談話對象,他可沒像富弼那樣動不動就寫信給皇上,他的愛好是把國家用來監管官員的特殊機構——御史台、知諫院的長官揪住,大耳光來回地抽,抽完這個抽那個,抽完那個再抽這個,直到所有人都鼻青臉腫。

從御史台開抽,當時的長官是杜衍。杜衍是個兩袖清風的好官,他活著的時候「不置私產,第室卑陋,葛帷布衾。」就是沒有私家存款、沒有大房子、沒有好被褥。到他死的時候「殮以一枕一席,小塘庳家以葬。」即沒有陪葬,沒有大墳。可他最後的官職卻是集賢殿大學士、兼樞密使,為宰相,遷太子太師,封祈國公。

這樣的頭銜,這樣的品德,就算活在無產階級社會主義的新社會,也是楷模了吧?別忙,再接著看杜衍的能力。杜衍讓大宋朝各級官員都恨之入骨,此人的公認外號是「官吏剋星」。他什麼都懂,誰也別想在他面前耍任何花樣。但歐陽修就要從他最強的這一點著手,告訴這位剋星,御史不是你那樣當的!

歐陽大才子提起筆來,給杜長官寫了封信。主要內容有兩點。

歐陽修解釋了一下什麼是「主簿」,定義為這本不是言事的官員,是御史台的內務人員。於是定義延伸,即石介的行為就是多此一舉,根本沒有說話的權力和必要。很好,相信杜衍看了一定會會心一笑;但大才子馬上筆鋒一轉——那麼為什麼石介還是說了話呢?這正是他的高明和傑出的地方啊!試想他沒權力都說話,那麼他有權力了又會怎麼樣呢?對,他會加倍地說、努力地說、忘我地說。這正是一個御史最應該具備的素質!

於是結論出現:石介不僅不該被降職退貨,反而應該正式進入言官的行列,成為御史台的正式員工;

歐陽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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