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回延津記 第九章

曹青娥去世三個月,牛愛香結婚了。牛愛香年輕時在鎮上賣醬油,後來在鎮上賣雜貨;後來嫌鎮上悶,來到縣城,在十字街頭百貨樓里租了一個攤位賣絲襪。絲襪賣了八年了。絲襪有長筒襪,也有短筒襪;除了賣絲襪,還賣絲褲。除了賣絲襪絲褲,也賣打火機、手電筒、鑰匙鏈、指甲鉗、手機套、保溫杯等雜貨。縣城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小蔣的老婆趙欣婷,也在同一座百貨樓賣皮鞋。趙欣婷的攤位在一樓,牛愛香的攤位在二樓。小蔣和龐麗娜沒出事之前,牛愛香和趙欣婷見面說話;小蔣和龐麗娜出事之後,兩人見面就不說話了。牛愛香二十年前談戀愛時,喝過農藥,落下歪脖和打嗝的毛病。打嗝打了二十年,去年學會了抽煙;每天吸煙,倒把打嗝的毛病給治住了。不過脖子還有些歪。正因為脖歪,走起路來,故意把脖子挺直,一晃一晃,像個走頭的鵝。

牛愛香找的丈夫叫宋解放。宋解放在縣城東街酒廠看大門,今年已經五十六歲,去年死了老婆。宋解放比牛愛香大十四歲。如宋解放沒結過婚,兩人相差十四歲不算多;但宋解放有過老婆,兩個兒子都已娶妻生子,有兒孫輩頂著,就顯得比牛愛香大許多。宋解放年輕時在四川當過兵,從四川複員後,就在沁源縣城酒廠看大門,一直看了三十年。宋解放人瘦,但臉盤子大,國字形;臉大嘴也大,卻不大說話。不大說話不是不愛說話,而是嘴笨,有話說不出來。一天遇到十件事,九件事能不說就不說,按照事情的理兒去做就是了;剩下一件事不是一個理兒,而是仨理兒,挑理兒的時候,不得不說;或者這件事不是做的事,乾脆是說的事;這時宋解放就為難了。臉憋得通紅,說不出話來。憋了半天,第一句話往往是:「從何說起呢……」

或者:

「我心裡明白……」

宋解放頭一個老婆叫老朱,在縣城北關賣火燒。除了賣火燒,也賣饅頭、花捲、包子和肉夾饃。老朱是個胖子,鯰魚嘴,能說會道;人一胖,說話聲音就高;老朱脾氣又暴,得理不讓人,宋解放在家裡做不了主。別人遇事做不得主會心裡憋氣,宋解放做不得主正中下懷,可以不用說話。家裡大到要蓋房子,兩個兒子娶媳婦,小到家裡要買個罈子腌鴨蛋,買啥樣的罈子,鴨蛋腌多少個,全由老朱做主。有時老朱遇到一件事,實在拿不定主意,找宋解放商量,宋解放臉憋得通紅:「從何說起呢……」

或者:

「老朱,你說呢?」

老朱就自己在那裡想,碼放事情;碼放一段,又問宋解放;宋解放又說:「老朱,你說呢?」

老朱又自己碼放。幾個「你說呢」下來,事情雖然碼放清楚了,老朱也急了:「我前世造的什麼孽,攤上這麼個無用的東西。」

或者:

「我一輩子不是跟你過,是跟我自己過。」

宋解放笑笑,也不說什麼,該幹啥幹啥。宋解放雖然不會說話,但一個人在酒廠看大門時,嘴裡愛哼小曲兒。宋解放以為這種不操心的日子會過一輩子,沒想到兩個兒子娶了媳婦之後,世界發生了變化。老朱以為自己在家裡會做一輩子主,誰知兩個兒媳先後進門之後,皆不像宋解放,像老朱,嘴皆能說。三個能說的人在一起,遇到事情,沒有一個人問另一個人「你說呢」,皆是「我說」該怎麼樣。一年不到,大兒媳跟二兒媳不說話,兩個兒媳皆跟老朱不說話。老朱在家裡做了半輩子主,突然無處說話,說話也無人聽,老朱氣病了。老朱在沁源縣城北關公路旁搭了一間棚子,在這裡賣了一輩子火燒;看老朱病了,兩個兒媳自作主張,要替老朱做生意。為爭這個棚子,兩人又打了起來。二兒媳把大兒媳的鼻樑打折了,大兒媳咬下二兒媳半隻耳朵。從北關打到家裡,兩個兒子也上了手。這邊架還沒打完,老朱在屋裡上了吊。等老宋發現的時候,老朱的舌頭已經吐了出來。從房樑上卸下來的時候,嘴裡還有氣;送到醫院搶救,已經咽氣了。老朱死後,宋解放張著大嘴哭了一場;喪事過去,仍去縣城東街酒廠看大門。只是從此不再哼小曲兒了。人勸他:「老宋,想開點,老朱挾制了你一輩子,她死了,你也解放了。」

宋解放憋了半天,嘆了口氣:

「從何說起呢……」

牛愛香沒嫁宋解放之前,牛愛國就認識宋解放。媽曹青娥去世之後,牛愛國為了帶女兒百慧,不再去滄州或別的地方,就留在沁源;因百慧該上學了,為了讓百慧在城裡上學,牛愛國把百慧接到縣城,住在縣城南關租的房子里。牛愛國將過去的卡車修好,清早送百慧去上學,然後將卡車開到車站。等著拉些零活。但他只拉白天,不拉晚上;晚上他還要去學校接百慧,回到家給百慧做飯,張羅百慧睡覺。百慧倒說牛愛國做的飯,比曹青娥做的飯好吃;最愛吃牛愛國做的魚。牛愛國有時也去縣城東街酒廠給人拉酒,在酒廠門口常常碰到宋解放。過去就覺得他是個宋解放,沒想到有一天他會成為自己的姐夫。

牛愛香和宋解放的婚事,是牛愛香的中學同學胡美麗撮合的。胡美麗在縣城南街當裁縫。宋解放是胡美麗的表哥。牛愛香與宋解放頭一回見面,就在胡美麗家。這天宋解放先到,胡美麗對宋解放說:「哥,今天是談對象,你不要再說『從何說起』和『我心裡明白』了。」

宋解放臉憋得通紅:

「我心裡明白。」

待牛愛香來了,牛愛香還沒說話,宋解放忽地站起來,像三十多年前當兵時一樣,啪的一個立正,仰著臉說:「我叫宋解放,今年五十六歲,在縣城東街酒廠看大門,上無父母,下有兩個兒子、兩個兒媳和兩個小孫女,我說完了,該你了。」

牛愛香和胡美麗一愣,接著兩人彎腰笑起來,牛愛香的眼淚都笑出來了。事後牛愛香說,幾十年了,沒笑得這麼痛快過。兩個月後,牛愛香決定和宋解放結婚。聽說姐要和宋解放結婚,牛愛國倒有些吃驚。牛愛香結婚的前五天是清明節,牛愛香和牛愛國結伴回牛家莊給曹青娥掃墓。路上兩人沒說什麼。回到牛家莊,白天與牛愛江牛愛河去墳上掃墓,大家也沒說什麼。晚上吃過飯,牛愛香沒跟大哥牛愛江說什麼,沒跟三弟牛愛河說什麼,單把牛愛國叫到院後沁河邊,要說自己的婚事。河邊有幾百棵大柳樹,月牙掛在西邊天上。姐弟倆肩並肩坐在河邊。河水在他們腳下靜靜流著。媽曹青娥活著的時候,曾對牛愛國說,當年她和爸牛書道的婚事,就是五十多年前她爹老曹,她爹的朋友、牛家莊的老韓,襄垣縣溫家莊做酒的小溫,在這河邊商議的。牛愛國小的時候,爸不親他,親大哥牛愛江;媽也不親他,親弟弟牛愛河;剩下牛愛國沒人親,姐牛愛香比他大八歲,姐親他。他從小是拉著姐的衣襟長大的。長大之後,他有心裡話不跟爸媽說,跟姐說。當年他去當兵,就是跟姐商量的。後來各自又大了,各人有各自的事,在一起說心裡話就少了。現在姐要結婚了,姐像換了一個人,或像回到了前些年,有話要跟牛愛國說。牛愛香:「姐要結婚了,心裡亂得很。」

牛愛國沒有說話。牛愛香:

「爸媽都死了,沒人商量。」

牛愛國沒有說話。牛愛香:

「真不想嫁給他。」

牛愛國:

「嫌老宋歲數大?」

牛愛香嘆口氣:

「姐也這把年齡了,還能找著年輕的嗎?」

牛愛國:

「嫌老宋憨,不會說話?」

牛愛香:

「也不主要。」

牛愛國:

「嫌他長得難看,是國字臉?」

牛愛國知道姐在世上最討厭國字臉的人。二十多年前,牛愛香談的第一個對象,那個郵遞員小張,就是國字臉。宋解放不但是國字臉,皮還糙。牛愛香搖搖頭:「我現在已經不煩國字臉了。」

又感嘆:

「姐已經老了。」

牛愛國看姐,姐確實老了,眼角堆滿了皺紋,臉上的肉往下嘟嚕著;這些年一個人過的,雖是一中年婦女,卻已露出老相;姐在別人面前挺脖子,在牛愛國面前不挺脖子,頭歪在肩膀上。牛愛國心裡一酸。這些年他光顧應付自己的糟心事了,從來沒有關心過姐。牛愛國說:「姐,你不老,你挺漂亮的。」

牛愛香拉著牛愛國的手:

「給你說實話。姐現在結婚,不是為了結婚,就是想找一個人說話。姐都四十二了,整天一個人,憋死我了。」

又說:

「就老宋那歲數,那德性,全縣城都知道,我也不在乎了,我就怕我找了老宋,你們笑話我。」

牛愛國:

「姐,你情況再壞,壞不過我,我戴著綠帽子,也活了七八年。姐,你笑話我嗎?」

牛愛香搖搖頭。牛愛國對姐跟宋解放結婚,也有些擔心;但他擔心的跟姐不一樣,他擔心的不是別人笑話,也不是宋解放,而是宋解放的兩個兒媳。她倆已經逼死過宋解放的老婆。他擔心姐嫁過去,會受委屈。但他沒跟姐說這些,說:「姐,你跟老宋結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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