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回延津記 第七章

牛愛國認識崔立凡,是在河北泊頭縣。牛愛國見過性子躁的,沒見過像崔立凡這麼性子躁的。崔立凡是個胖子。胖子一般做事慢,性子也慢;瘦子走路急,性子也容易急;但崔立凡胖而急。胖子急起來,身子慢,跟不上心急,就顯得更急;還沒急著別人,先氣著了自己。牛愛國見崔立凡頭一面,崔立凡就在打人。崔立凡是河北滄州人,在滄州新華街開了一家豆製品廠,名字叫「雪贏魚豆製品公司」。牛愛國與他熟了之後還感到奇怪,崔立凡是個做豆腐的,咋不明白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這個理兒呢?牛愛國從山西到山東樂陵去,路過河北,長途汽車進了河北泊頭界,已是第二天中午。到了飯點,汽車停在公路旁一家飯館,讓乘客們吃飯,或上廁所方便。牛愛國一路心煩,沒有胃口,便離開飯館,信步到公路旁散心。公路旁有一塊油菜地,幾十畝大,滿地的油菜花,正開得蒸騰,一個方向皆成了黃的。山西的油菜已開過一個月,這裡的油菜才開,山西和河北差一個季節。看過油菜,牛愛國欲往回走,看到公路旁停著一輛卡車,卡車上裝了一車豆腐,豆腐流湯,在滴滴答答往車下淌水;卡車旁,一個胖子,在打一個瘦子。胖子揚著巴掌,劈頭蓋臉,一會兒就把瘦子打得鼻青臉腫。瘦子經不住打,一步一步往外跳。公路上車來車往,瘦子還得躲車。胖子身笨,車縫裡,攆不上瘦子,便喘著氣在那裡喊:「白文彬,我操你媽!」

罵著罵著又急了,轉身拉開卡車的門,從駕駛室抽出一根鐵柄搖把,攆著要砸瘦子。瘦子又在車縫裡跳。牛愛國看不過去,上前攔住胖子:「大哥,有話好說,別恁地打,再打就出人命了。」

又說:

「不是怕你砸死他,是怕車軋著他。」

問起來,胖子打人也不是因為什麼大事。瘦子是胖子的司機,兩人從滄州往德州送豆腐;走到泊頭,車壞了,再發動不著;雖是初夏,天氣也熱,胖子擔心一車豆腐壞了;也不是擔心豆腐壞了,是怕豆腐運不到德州,德州的主顧,被別的賣豆腐的頂了窩。不說還好,一說又打了瘦子一巴掌:「不是說耽誤買賣,昨天晚上就交代他,讓他把車弄好,他還叭叭地犟嘴,說車是好的,跟人喝酒去了:今天剛出門,就壞到路上。」

又說:

「不是一回兩回了。」

牛愛國:

「車壞了,你打人,車也好不了呀。」

胖子喘著氣:

「不是說車,是說他這個人。」

牛愛國心裡說,人也是你用的,要怪該先怪你。牛愛國圍著豆腐車轉了轉,又掀開車頭的鼻子蓋,伸手查看一番,車沒壞在大毛病,只是發動機一根拉線斷了;看來瘦子只會開車,不會修車。牛愛國讓瘦子將修車的工具箱拿來,從裡邊翻出一根鐵絲。找到鉗子,將鐵絲連到拉線上;又讓瘦子進駕駛室發動,車轟的一聲著了。見車著了,胖子倒消了氣,讓了牛愛國一根煙:「大哥是老師傅吧?」

牛愛國用棉紗擦過手,點著煙:

「好說,開過兩年。」

胖子又問:

「聽口音,大哥不是本地人吧?」

牛愛國:

「山西沁源人,到山東樂陵去。」

這裡只顧修車和說話,待牛愛國扭頭一看,事情壞了,牛愛國乘坐的長途汽車,不知什麼時候從路邊的飯館開走了。大概長途汽車的司機,以為乘客都在飯館吃飯;大家吃完飯,上了車,他也沒清點人數,兀自就開走了。再往公路盡頭看,公路上車來車往,哪裡還有長途汽車的影子。牛愛國的一個魚皮口袋,也落在了汽車上。好在魚皮口袋裡就幾身換洗衣服,兩雙鞋,一把雨傘,錢倒藏在牛愛國身上。胖子見誤了牛愛國的車,東西又落在車上,倒過意不去。過意不去他不怪別人,又開始怪瘦子,照瘦子腦瓜上打了一巴掌:「都是因為你個龜孫,誤了人家的大事。」

牛愛國又拉胖子:

「也沒啥大事,就是到樂陵找一個人。」

胖子見牛愛國仁義,拉住牛愛國的手:「跟我去德州,等我卸了豆腐,送你去樂陵。」

事到如今,也只能這麼辦了。三人上了車,拉著一車豆腐去了德州。路上胖子與牛愛國聊天,瘦子開著車,陰沉著臉,也不說話。說起話來,牛愛國知道胖子叫崔立凡,瘦子叫白文彬,是他外甥。牛愛國想起崔立凡在泊頭罵人,竟罵白文彬「操你媽」,他媽即是他姐,罵得有些亂,不禁笑了。車進了東光縣,天就黑了。崔立凡讓白文彬把車停到縣城外一家飯館,三人一起吃晚飯。崔立凡要了一盤拍黃瓜、一盤驢板腸、兩瓶啤酒、三鍋砂鍋面。牛愛國和崔立凡只顧說話,待吃完飯,突然發現,桌邊不見了白文彬。兩人以為他去了廁所,崔立凡到廁所找,也不在廁所;出飯館喊他名字,茫茫一片黑夜,無人答應。大概一路上被崔立凡打罵,給氣跑了。見外甥跑了,崔立凡又急了:「操他媽,欺我不會開車,又來這一手。」

又說:

「過去來這一手能治住我,今天有你大哥在,我還真不怕。」

事到如今,牛愛國只好自己開上車,崔立凡在旁邊坐著,兩人繼續往德州趕。這時崔立凡問:「大哥到樂陵去,是去投親,還是去要賬?」

牛愛國開著車,車的大燈雜在其他車燈中:「不是投親,也不是要賬,是去找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

又說:

「找到朋友,看能否順便謀一個營生。」

崔立凡聽牛愛國這麼說,猛地一掌,拍到牛愛國肩上:「如為謀一個營生,大哥不必去樂陵了。」

牛愛國:

「為啥?」

崔立凡:

「不如跟我去滄州,給我開車,咱兩下都合適。」

又說:

「工資好商量。」

牛愛國去山東樂陵,是去找一個十年前的戰友叫曾志遠。本來去山東也不是為了謀營生,而是因為牛愛國對山西沁源傷了心,想去一個遠地方;去了遠地方,也不能白待著,還得謀一個營生。曾志遠在山東樂陵販大棗,牛愛國投奔他,本想跟他販大棗;現在聽崔立凡這麼說,盤算起來,牛愛國滿腹心事,販棗是做生意,老得跟人打交道;開車是一個人的事,不用多費口舌,倒是販棗不如開車。加上販棗行生,開車熟門熟路,趨生不如就熟。樂陵也好,滄州也好,無非是個存身的地方,對牛愛國倒沒啥區別。牛愛國有些心動。但牛愛國說:「都對朋友說好了。」

又說:

「再說,給你開車的是你外甥,我要去了,不是搶了他的飯碗?」

崔立凡朝車窗外啐了一口唾沫:

「不是你搶了他的飯碗,是他自己砸了自己的飯碗。」

又說:

「世上煩的就是這些親人。論起共事,用誰,都比用他們好。」

又說:

「你要願意去,我從此再不理他;你要不去,我回去還得打他。」

崔立凡把一件事說成了另一件事。牛愛國聽了,不禁笑了。崔立凡見牛愛國有些心動,又拍了牛愛國一掌:「千萬別糊塗,滄州比樂陵大。」

也是陰差陽錯,當夜送完豆腐,牛愛國不再去山東樂陵,跟崔立凡去了河北滄州。

牛愛國自對沁源傷了心,欲離開沁源,一開始並沒有打算去山東樂陵。離開沁源之前,並不知道到哪裡去,他先回了一趟牛家莊。這些年牛愛國和龐麗娜各忙各的,顧不上女兒百慧,百慧從小是奶奶曹青娥養大的;牛愛國臨走之前,想給媽曹青娥打個招呼。堂屋裡,曹青娥西向坐,牛愛國東向坐,兩人一起吃飯,百慧邊吃邊在地上玩。牛愛國三十五歲之後,媽曹青娥常對牛愛國說知心話,說些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每次都是這種坐法。但牛愛國從來不對曹青娥說心裡話。過去沒說過,這回也沒說。離開沁源是因為龐麗娜出了事,他對沁源傷了心;但他沒說龐麗娜,也沒說自己對沁源傷心;離開沁源,還沒想好到哪裡去,他便編了一個謊,說他要去北京,幫人去建築工地開車。曹青娥知道龐麗娜出了事,也知道牛愛國傷心;牛愛國沒對她挑明這一層,她也沒對牛愛國挑明這一層。因為這個相互沒挑明,牛愛國知道六十歲之後的曹青娥是個媽。牛愛國小時,曹青娥並不親他,親弟弟牛愛河;小時認為媽不親他是錯的,後來跟媽記了仇;媽六十歲後,又覺得媽是個媽。媽聽他說要去北京,沒說北京,開始說她自己。媽六十五歲之後右邊半扇牙糟了,常常牙疼,吃飯用左邊。牙用左邊。頭便向左偏著,像喝過農藥的姐姐牛愛香,脖子歪了一樣。媽歪著頭,用左邊的牙嚼著飯說:「我活了七十歲,明白一個道理,世上別的東西都能挑,就是日子沒法挑。」

牛愛國看著媽,沒有說話。曹青娥:

「我還看穿一件事,過日子是過以後,不是過從前。」

牛愛國知道媽在安慰他,仍沒說話。待到了路上,又想起媽的話。不是因為想起媽的話,而是媽說這話時歪著脖子,牛愛國不禁流下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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