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出延津記 第十章

楊摩西信主之後,並沒有像小趙那樣騎腳踏車、賣蔥,另外去了延津縣城北街老魯的竹業社破竹子。這事由倒是牧師老詹給找的。但破竹子不對楊摩西的心思。不對心思不是楊摩西跟竹子有仇,或那邊有小趙騎腳踏車賣蔥比著,這山望著那山高,而是做了老詹的徒弟之後,發現師傅老詹,和過去殺豬時見過的老詹,好像是兩個人。過去他對做老詹的徒弟很羨慕,一個小趙,整天騎著腳踏車,師傅傳教,他可以賣蔥;覺得他們師徒關係鬆散,有些嚮往。跟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才知道他們關係不是鬆散,而是太鬆散了;或者說,小趙根本不是老詹的徒弟,只是老詹雇的一個腳力。小趙既不信主,平時又不跟老詹在一起,他平時就是跟他爹賣蔥。老詹下鄉傳教時,自己騎不動腳踏車,才雇小趙騎車。騎一天車二百錢,一把一結,與小趙賣蔥的收入差不多,小趙才幫他騎車。老詹在村裡傳教時,小趙可以捎帶賣蔥,跟信不信主倒沒關係。或許,正是因為他們關係鬆散,楊摩西做了老詹的徒弟,想騎車賣蔥,才有空子可鑽,才好頂小趙的窩子。但楊摩西新來乍到,不會騎腳踏車,無頂窩的本事,也就談不上頂窩了。不會騎腳踏車可以學,當初小趙騎腳踏車還是老詹教的。但當初老詹六十來歲,還不算老,有這工夫。為教小趙騎車,整整花了一個月工夫,車被摔傷好幾處,現在七十歲了,光陰過一天少一天,急著傳教,手裡只有這一輛腳踏車,就無空閑讓楊摩西學騎車,每天下鄉傳教,還得用小趙。傳教是在白天,本來夜裡也可以學,但這輛「菲利普」腳踏車已騎了三十多年,小心騎著還常出毛病,讓人拿去學車,恐怕楊摩西還沒學會騎車,車早就成了一堆零件,老詹首先就不贊成楊摩西學騎車。楊摩西倒也不是非要騎車,而是覺得一個外人整天來騎車,正經的徒弟反到外邊破竹子,弄得師不師徒不徒的,看著不像。倒是小趙見楊庫西動騎車的心思,老詹找他騎車時,他還給老詹摔臉子:「今兒就算了吧,腿疼。你也找找別人。」

老詹反要給小趙賠笑臉:

「看在主的份上,沒看今年秋季又遭災了嗎?」

當初楊摩西信主是和事由連在一起,才改了名字,現在一切不像原來想的,楊摩西本可以不信主,辭了事由,再把名字改回去,但事情雖然彆扭,可離開老詹,再去找別的事由,一下又難了,到延津縣城北街老魯的竹業社破竹子,還是老詹託了人情,費了不少周折,才把他弄進去的。楊摩西在縣城兩眼一摸黑,一時又找不到別的出路,也只好暫時邊信主,邊破竹子。原來他還想著,信主就徹底信主,跟老詹就徹底跟老詹,像和尚尼姑人廟進庵一樣,每天念過經吃飯,不用再千別的,圖個清閑,沒想到老詹像喊喪的羅長禮一樣,單靠一個喊喪或傳教,養不起一個徒弟。

老詹的教堂自前年被縣長小韓拿去,改為學堂之後,縣政府一直沒還回來。按說縣長小韓因為一個愛講話,飯碗被省長老費砸了,已卷包回了唐山,「延津新學」也解散了,教堂該物歸原主。但小韓走後,新來了一個縣長叫老史。老史是福建人,和省長老費是同鄉。小韓被撤之後,延津縣長由誰來當,本該由新鄉的專員老耿做主,但因為小韓是被省長老費撤的,遴選接替小韓者,老耿就不敢自專,便請示了省長老費。老費倒也舉賢不避親,就推薦了他的同鄉老史。老史過去在老費身邊當科長。老費撤小韓時嚴肅,推薦老史時也嚴肅。正因為兩面都嚴肅,倒讓老耿佩服他,人家該當省長。老史到延津上任之後,與小韓大為不同,不愛講話,不辦學堂,性格與省長老費相像,一天說不了十句話。雖然他自己不愛說話,卻喜歡聽別人說話,這是他和省長老費的區別。但他不喜歡聽人在日子裡說,喜歡這個人扮成另一個人,在舞台的戲文里說。一台戲演下來兩三個鐘頭,兩三個鐘頭人嗚里哇啦都在說;說不過癮,還唱。老史來延津之後乾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延津引進了一個戲班子。過去延津人飯還吃不飽,聽的都是過路戲,自己養不起戲班子,或者戲班子在延津待著,養不活自己。老史來了,由縣財政出錢,養了一個戲班子。縣財政本也拮据,老史到任之後,見財政虧空,不聲不響,先在全縣的商號明察暗訪。明察沒察出什麼,暗訪半個月,訪出三家商號,鹽商老焦,木材商老沈,煙館老鄺,或不法經營,或買空賣空,或偷漏稅金,老史二話沒說,將老焦、老沈和老鄺下了大獄,三人家產充了公,縣財政一下由瘦子變成了胖子。全縣百姓看到老史下車伊始,就懲治不法商人,倒都拍手稱快。延津的商風,也因此大為好轉。老史接著便請大家看戲。延津本屬河南,大家愛聽的戲是河南梆子。但老史是福建人,不愛聽河南梆子。大家以為他該聽閩劇,可他又不喜歡閩劇,還是他年輕時在蘇州上學堂時,偶爾喜歡上當地一個劇種叫「錫劇」,於是千里迢迢,從江蘇引進來一個錫劇班子。有了戲班子,就得有個劇場,老史便把過去的「延津新學」,改裝成一個戲院。錫劇剛開始上演的時候,聽者就老史和他的身邊人咿咿呀呀的唱腔,延津人聽著像貓叫,三百人的教堂,顯得空空蕩蕩。但老史天天來戲院聽。久而久之,延津人也跟著老史聽出些門道,咿咿呀呀的錫劇,倒比河南梆子要細緻許多。所以直到現在,河南的腹地延津,卻流行外省的錫劇,源頭就在這裡。老史愛聽戲不同於小韓愛講話和愛辦學,這裡不涉及救國救民,頂多跟當年的另一位縣長老胡愛做木匠活一樣,是一種個人嗜好,所以從省長老費到專員老耿,大家倒相安無事。當初小韓把老詹趕出教堂的時候,老詹在縣城西關尋到一座破廟。當作臨時的教堂。破廟已被和尚丟棄多年。好在老詹懂建築,又手腳勤快,修繕一番,下雨倒也不漏。小韓倒台的時候,老詹高興過一陣子,以為教堂馬上要還給自己,誰知來了個老史,又要在裡面唱戲。老詹去找老史,說明來龍去脈,讓他還回教堂。老史倒很溫和,笑著說:「物歸原主,天經地義。可這個教堂,我是從小韓手上接的,我的原主是小韓。你要教堂我不管,但你不該找我,該去找小韓。」

可小韓已經不是縣長,回了唐山,找他還有啥用?老詹急了,說政府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對教會強取豪奪。老史笑眯眯止住他。突然換成正色:「詹先生,你要這麼說,我倒覺得小韓乾的是對的。嘛叫強取豪奪?這裡是中國的土地,你來之前,這裡並沒有教堂。如果說有強取豪奪,恰恰是你詹先生;不但奪了我們的土地,還想蠱惑人心。詹先生,有句話我說到頭裡,傳教我不反對,但不能本末倒置,更不能要挾政府。如果井水不犯河水。咱們相安無事;如果你借教會要挾政府,我這個人倒不信邪,就信聖人一句話——『不語怪力亂神』,不管它是嘛教,有多大勢力,絕不能讓它胡作非為,我立馬在延津取締它。我這麼做,倒與個人無關。純粹為了一方水土的平安。」

又笑眯眯地說:

「詹先生,你是個明白人,傳教就好好傳教,為嘛非要干政呢?」

老詹哭笑不得,他要的是自己的房子,怎麼成了干政?何況,老史占教堂本為唱戲,和「政」也八杆子打不著。老詹這才知道,這個新來的老史,比走了的小韓還難纏。不跟他要教堂,老詹還能在延津傳教;再跟他要教堂,怕是連自己也要卷包走人。老史懲治不法商人,老詹也看到了。老詹只好不再提教堂的事,在破廟裡繼續住下去。老詹傳的是天主教,住的卻是和尚的破廟,每天出來進去,又讓老詹感嘆。更讓老詹嘆息的是,開封天主教會,也一直與他作對。自老詹的叔叔死了之後,開封天主教會的會長換成了老雷,老雷與老詹在教義上有分歧。加上老詹四十年過去,只在延津發展了八個信徒,老雷早想將延津分會取消,合併到其他分會去,還是看老詹七十多歲了,動了惻隱之心,才沒有攆老詹走,但給延津天主教會撥的經費,一年少似一年,意思是讓它自生自滅。這些經費只夠養活老詹一個人,楊摩西信主和改名,老詹只能給他提供一個住處。楊摩西的生計,還得靠楊摩西自個兒解決。過去跟師傅老曾殺豬時,老曾管吃不管住。現在跟了老詹,老詹管住不管吃。過去跟老曾時,見過傳教的老詹,當時對他也沒在意,誰知一年之後,自己又成了老詹的徒弟。一年也就是轉眼的光景,楊摩西想起來卻恍若隔世。楊摩西嘆息一聲,只好去了竹業社。

竹業社的掌柜叫老魯。老魯是個破鑼嗓子,破鑼嗓子說話聲音都大,平常一句話,老魯喊著說。喊著說並不是為了強調這話的重要,而是為了強調這話說過。句句強調,倒分不出個話語高下。老詹推薦楊摩西來破竹子時,老魯並不願收楊摩西。不願收楊摩西不是老魯對楊摩西有啥看法,而是老魯問楊摩西話時,楊摩西答錯了一句話。頭天晚上,老詹已與老魯說妥,讓他的徒弟到老魯的竹業社破竹子。第二天一早,老詹去鄉下傳教,楊摩西到竹業社上工。老魯本來對招一個學徒沒有在意,但進一個生人,掌柜的總要照例問上兩句。老魯邊吸煙,邊問楊摩西是哪裡人,過去在哪裡干過,都干過些啥。老魯問者無意,楊摩西答者有心。因過去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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