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出延津記 第七章

楊百順跟師傅老曾學殺豬已半年有餘。老曾小五十了,長得白淨面皮,中等個兒,小腳小手,遠看不像一個殺豬的,倒像一個書生。但到得殺鍋前,似變了一個人。手大腳大,身材長大,一頭三百多斤的胖豬,在他手裡,縮成了一個貓大的玩物。別人殺一頭豬需三個時辰,老曾一個時辰,已經將脆骨從肉里剔了出來,肉,骨頭,下水,一碼一碼,碼放得整整齊齊,人已蹲在殺鍋前吸煙,與人說笑,身上不見半點血跡。楊百順聽剃頭的老裴說,老曾年輕時脾氣暴躁,點火就著,殺豬殺了三十年,天天動刀動槍,人倒變得越來越溫和。老曾殺豬之餘,也幫人殺雞殺狗,算是捎帶幹個零活。楊百順剛入道時,老曾沒讓他學殺豬,讓他先拿雞狗練練手。也不單為了練手,還是為了練一練膽子。原以為殺只雞狗是件容易的事,真等一個活物到你跟前,讓你立馬結果它,楊百順還真有些發怵。雞狗雖被綁著,但它們喊叫,喊累了,不喊了,流著淚看你。剛開始殺時,楊百順閉著眼睛,一刀就下偏了,反倒讓雞狗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但啥事經不住時候長,三個月下來。天天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習慣成自然,心就硬了。一個活物剛才還在哭,一刀子下去,就不哭了,一個事情就了結了。這時楊百順又想,世上萬千的事,說起了結,還數這種了結快;別的事,一輩子也難了結。了結之後,倒生出些許快感。三個月後,如果活計不湊手,閑下幾天,手反倒痒痒起來。師傅老曾說:「這就該學殺豬了。」

老曾的老婆死三年了。楊百順跟老曾學殺豬,老曾管吃不管住。不管住不是老曾家沒地方住,老曾家有五間房,房子雖不算好,兩間瓦房,三間土坯房,土房下雨還漏雨,但現成有一間土房閑著,裡面堆些柴草;有閑屋不是老曾不讓住,而是老曾的兩個兒子,不同意外人住到他們家。老曾兩個兒子跟老曾不對付,像楊百順楊百利不跟他爹學做豆腐一樣,他們也不跟老曾學殺豬。老曾招徒弟他們不管,但把徒弟招到家裡住,他們卻不願意。不願意的理由是,現在是有空房,但哥兒倆也都十七八歲了,該娶媳婦了;倆人一娶媳婦,房子就不夠住了;那時候再攆人。反倒麵皮上不好看。找著了謀生的門路,卻沒有睡覺的地方,楊百順再一次為了難。但找一個門路,比找一個睡覺的地方又難,楊百順又不想離開老曾。本想投親靠友,找個住的地方,可曾家莊周圍的村子,一家親戚也沒有,一個認識的人也沒有,離得近夠得著的,也就是楊家莊。楊家莊離曾家莊十五里。楊百順離家出走,本沒打算再回去,可總不能每天睡到打麥場上。為了一個睡覺,楊百順只好硬著頭皮,又回到楊家莊。脫離爹和豆腐,就不能像殺雞殺狗一樣,一下子了清楚。曾家莊和楊家莊之間,隔著一條津河。楊百順天天就這麼來回跑,清早先到師傅家聚齊,一塊出去幹活計;晚上先把師傅送回家,再趕緊跑回楊家莊。好在在津河擺渡的老潘跟老曾認識,老曾每年給他殺兩回豬,楊百順坐船,不用交船錢。楊百順離家出走那天,把賣豆腐的老楊嚇了一跳,以為楊百順一去就不回頭了,後來見楊百順也就跑到十五里外的曾家莊,跟了一個殺豬的老曾,老曾又管吃不管住,每天還得跑回楊家莊睡覺,老楊又有些得意。上次上「新學」抓鬮他得罪了楊百順,現在楊百順不學做豆腐而去跟人學殺豬,也算得罪了他,兩人也就誰也不欠誰了。有時看楊百順一頭大汗從曾家莊跑回來,還說風涼話:「跑啥,學一個手藝還用跑?我看著費勁。」

「你不學做豆腐,我豆腐坊也沒停,誰離了誰都能過。」

「哪天我得提封點心,去曾家莊看老曾。人家用的啥法?我使喚兒子,一步使喚不動;他剛見面,就使喚他每天跑三十里。」

倒是師傅老曾,看楊百順天天來回跑三十里路,有些過意不去:「不是我不能做主讓你在家裡住,而是怕你住下,天天看人白眼。」

往桌腿上「梆梆」地磕著煙袋:

「人來世上一趟。免生閑氣罷了。」

楊百順:

「師傅,清早跑我不怕,晚上回去怕,怕路上遇到狼。」

老曾:

「那咱每天收工早些。實在晚了,咱爺兒倆還就不回來了,住在主家。看誰還不讓咱住?」

師徒倆說起話來,倒能說到一起。一開始跟師傅生,楊百順有些拘謹,後來熟了,漸漸就聊開了。去外村殺豬的路上,從外村回來的路上,你說一句,我接一句,不顯得路長。一開始說些家長里短,相互認識的人;後來說到自個兒的心事,相互也能說心腹話。楊百順原想在老曾這兒落個腳,將來等時候合適了,再去跟老裴學剃頭;老曾也沒怪他,給他講清師徒的道理,楊百順也就安心殺豬。其實殺豬也不合楊百順的心思,他一輩子最想乾的,還是像羅長禮一樣喊喪,但喊喪又不養人。讓人為難。老曾聽了,又沒怪他,撲哧笑了:「你不就喜歡一喊嗎?咱殺豬也有一喊呀。」

楊百順一愣:

「誰喊?」

老曾:

「人不喊,豬喊。」

又說:

「人喊死人,豬喊死豬啊。」

又說:

「世上只見人吃豬,世上不見豬吃人。所以人喊不成個生意,豬喊就成生意了。」

楊百順覺得師傅說得有道理,從此安心跟老曾學殺豬。但殺豬沒個住處,每天還得回去看賣豆腐的老楊的臉色,又讓楊百順不能安心。師傅老曾最大的心事,是老伴去世三年了,想早點續個弦。可兩個兒子十七八歲了,也該娶媳婦了,爺兒仨誰先娶誰後娶,兩個兒子與老曾看法不一致。大家一塊都娶,家裡底子薄,又一塊不起。誰先誰後,是兩個兒子與老曾鬧彆扭的另一個病根。也是兩個兒子給楊百順出難題的另一層原因,明是沖著楊百順,實際還是沖著老曾。老曾也背著兒子,託人給自己說過幾次媒,但雙方一見面,不是人家覺得老曾不合適,就是老曾覺得人家不合適,這事也就放了下來。師徒在一起說心腹話,楊百順不好老提自己住處的事,提一回,似揭一回師傅的傷疤。師傅老曾,就老說自己該不該續弦的事。啥話題一開始聽著新鮮,天天這麼說,幾個月下來,師傅沒煩,楊百順煩了。一次去崔家莊殺豬,下午回來路上,師徒倆走著走著累了,太陽還老高,不急著回家,便坐在津河邊一株大柳樹下歇息。老曾邊吸煙邊說,崔家莊的老崔小氣,豬都殺了,中午的菜里還沒肉,早知這樣,就不給他殺了。說著說著,又拐到自己續弦的事上。楊百順耐不住了,搶白老曾一句:「師傅,您想續就續,別老這麼天天說,光說管啥用呀?也就過個嘴癮。」

老曾往柳樹上梆梆地磕著煙袋:

「誰想續了?想續不早續了?也就是說說。」

楊百順:

「天天這麼說,就是想續。」

老曾:

「就是想續,也沒合適的呀。」

楊百順:

「還是怪你挑。光想挑個好的,也不看看咱自個兒。你要不挑,也早續上了。」

又撅著嘴說:

「也不是挑不挑的事,我看,你還是怕他們哥兒倆。」

他們哥兒倆,就是老曾的兩個兒子。正是說到了病根上,老曾梗著脖子:「誰怕他們了?這個家,還是我做主。」

師徒倆僵在這裡。半天,老曾嘆口氣,往柳樹上梆梆地磕煙袋:「我也不是怕他們倆,我是怕外人說呀。他們也都十七八了,我都小五十的人了,與自家孩子爭著娶媳婦?」

又說:

「也不是怕別人說,大家這麼彆扭著,我就是把媳婦娶到手,這日子也過不好呀。」

楊百順本來就與那哥兒倆不對付,自他們不讓楊百順借宿,氣一直存在心裡,這時說:「那隻能怪他倆不懂事。正因為他們十七八,可以等一等;你小五十不續,等到了六十,想續也晚了;續到家,也沒用了。」

老曾倒愣在那裡。思摸半天,回過神說:「你這話說的,倒是正理。」

這年春天,老曾決定在兒子娶媳婦之前,自己先續弦。對續弦也不挑了,明對媒人說,別管老曾看著對方是否合適,只要對方看著老曾合適,這事就合適了。由於老曾續弦不講條件,這弦就好續了。找到的續弦,是孔家莊賣驢肉火燒的老孔的妹子。鎮上逢集的時候,老孔的攤子,倒和賣豆腐的老楊挨著;他的攤子,在老楊的左邊;賣胡辣湯也賣煙絲的竇家莊的老竇的攤子,在老楊的右邊。因為老楊賣豆腐老打鼓,兩人還與老楊吵過一架。老孔的妹子,年關時剛死了丈夫,正好是個茬口。這媒也不是媒人說的,是裴家莊剃頭的老裴,從中牽的線。老裴到孔家莊剃頭,與老孔交上了朋友。老孔信老裴,也就把妹子嫁給了老曾。三月初二下的聘禮,三月十六就要過門。楊百順看師傅要續弦,倒很高興。高興不是說師傅有了決斷,再不會在這件事上跟他啰嗦,或者暗恨老曾的兩個兒子,用這事替自己出氣,而是另有自己的心思,盼著新續的師娘過來,能在家裡做主。過去家裡由老曾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