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出延津記 第四章

楊百順十六歲那年,延津縣新來了一個縣長叫小韓。小韓之前,延津的縣長叫老胡,湖南麻陽人,前清舉人,赤紅臉。老胡他爹在麻陽是個中醫,一輩子治好過人,也治死過人。別的中醫診完病,開方子一揮而就;老胡他爹把完脈,每下一筆都猶豫再三。病人走後,人問:「老胡,下個方子,比生個孩兒都難,病沒把准?」

老胡他爹:

「好把的是病,猜不透的是人心。」

人說:

「咱治的是病,就別管他的心了。」

老胡他爹嘆息一聲:

「咋能不管心呢?」

又說:

「病相同,人卻不同;不同的人,開同樣的方子,葯也未必管用。」

又嘆口氣:

「醫庸,就庸在這個地方;人死,也死在這個地方。」

老胡中舉放官,離鄉來河南延津赴任時,麻陽的親戚鄰里皆出門相送。鑼鼓喧天中,老胡披紅戴綠,騎在馬上。看眾人撫掌,老胡他爹拉著老胡的馬:「兒啊,十里八鄉皆為你賀,獨我為你哭。」

老胡:

「又不是去法場,哭個啥?」

老胡他爹:

「你生性老實,悶著頭讀書行,做官如在豺狼中行,怕是要吃人的虧。短則一年,長則三到五年,如果不進大獄,怕是還得回家。」

老胡:

「別人上任都圖個好彩頭,您老倒說了一大堆喪氣話。」

老胡他爹:

「這還不是我要說的。」

老胡:

「您老到底要說啥?」

老胡他爹:

「如果有朝一日官位不保,千萬別想不開,還回麻陽跟我學醫。不為良相,寧為良醫。」

老胡來延津上任後,縣官卻一口氣當了三十五年。官位長久不是說老胡懂當官的道理,老胡他爹看走了眼,恰恰是因為老胡不懂,他才歪打正著,坐穩了官位。做官講究迎來送往,逢年過節,得給上峰送禮。老胡做了延津縣令之後,對上峰和同僚,不迎,不送,逢年過節,也不給上峰送禮。延津歸新鄉管,新鄉的知府叫老朱。老朱為人貪,逢年過節,別的縣官都給他送禮,唯有老胡不送。老朱收禮之後,又愛說自己清廉。下峰九個送,一個不送,這一個不送的,就成了老朱一個說辭。酒宴之上,老朱常對上峰和同僚說:「都說我是個貪官,你去問問延津的老胡,他可給我送過一文錢?」

比給上峰送禮更重要的,是送話。大庭廣眾之下,說些上峰的政績和功德。老胡又不懂這個。老胡不但不懂送話,就是平日說話,也是自說自話。別人做官講個人鄉隨俗,老胡來延津十年,說的還是湖南麻陽話。嗚里哇啦說上一陣,知府老朱聽不懂。同僚聽不懂,延津百姓更聽不懂。大堂上斷案,原告被告說罷,他嗚里哇啦說上一段,原告被告如墜雲霧之中。由於相互不懂,案被斷得七零八落。正因為斷得七零八落,延津大治。不到萬不得已,不到殺人放火的程度,延津人不告狀。大家的是非大家自己解決,延津倒顯得一派太平。由於告狀的人少,老胡閑來無事,喜歡上一門手藝:做木工活。白天斷案老胡無精打采,一到晚上,縣衙燈火通明,老胡脫下官服,換上短打扮,開始敲打桌椅板凳和箱子櫃。別的縣衙一股衙氣和潮氣,延津的縣衙,一股刨子花和油漆的味道。縣上一幫捕快衙役,穿上官服是捕快衙役,脫下官服是老胡的木匠徒弟。延津出好木匠,源頭就在這裡。讓衙役當木匠,衙役本該不情願,但老胡既不知給上峰送禮,斷起案來,也不知其中的奧妙,就給這幫捕快衙役留下空子,於是甘心當老胡的徒弟。知府老朱來延津巡視,聞到縣衙的味道與別處不同,也搖頭一笑。由於延津一派太平,老胡的縣令一口氣當了三十五年。到老胡六十歲的時候,按官制該退休了,才徹底告老還鄉。與他同時來河南做官的同僚,或縣令,或知府,三十五年中,如老胡他爹所言,一大半或進了大獄,或上了法場,或被罷了官。知府老朱,就在老胡五十歲那年進了大獄。這時同僚皆罵老胡:「都說延津的老胡老實,誰知他個龜孫最有心眼。」

但老胡退休之後,只告老,並無還鄉,留在了延津。沒還鄉並不是無鄉可還,而是在延津生活了三十五年,已服了延津的水土。延津是鹽鹼地,水咸,水苦,含大量的鹼和硝。這水不但人喝了搖頭,牲口喝了也搖頭。延津人愛搖頭,源頭就在這裡。搖頭不是說對這人或這事不滿意,僅是個習慣而已。老胡剛來延津時,吃了苦水,天天拉肚子,學會了搖頭;幾年過去,不拉肚子了,回湖南麻陽省親,麻陽水淡,缺鹼和硝,倒開始天天大便乾結。七天不吃飯人還可以活,七天不拉屎就把人給憋死了。老胡這時又搖了頭。老胡退休之後,只好認他鄉為故鄉,留在了延津。延津縣城正中有一條津河,老胡用三十五年的積蓄,在大橋下買了一處院落,徹底當起了木匠。初當木匠一身輕鬆,一個月後,老胡又開始為當木匠發愁。老胡當縣官時,做木匠活是忙裡偷閒,只是打個桌椅板凳箱子櫃。木匠分房木匠、車木匠、傢具木匠;三種木匠中,傢具木匠手藝最易學;車木匠,輪鞣輻輳,學起來就比打傢具難些;房木匠,抖棋檐棋,雕樑畫棟,又比車木匠難些。老胡本不甘心只當個傢具木匠,但畢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從頭再學車木匠和房木匠,已力不從心,只好仍在家打些家用什物。過去當縣官時,別人把桌椅板凳箱子櫃打成啥模樣,他就打成啥模樣;現在成了本業,便想推陳出新,處處打得跟別人不一樣,這又難了;或者,想打得跟別人不一樣還容易,想打得跟自己不一樣就難了。白天發愁一天,夜裡掌著燈,端詳著解好方的一堆木料,一直端詳到五更雞叫,還無下手處。這時往往搖頭感嘆:「都說做官難,誰知當木匠比做官還難。」

延津人半夜從津河上走過,看到橋下老胡家還燈火通明,往往感嘆:「老胡還沒歇著。」

「老胡還在為當木匠發愁。」

老胡退位當了木匠,縣長就換成了小韓。小韓三十齣頭,嘴小,能塞進個花生豆,梳個背頭,是燕京大學的畢業生。女人嘴小常見,男人嘴小就少見了。小韓是河北唐山人,一口唐山口音。在延津人聽起來,湖南麻陽話和河北唐山話皆難懂,但相對而言,小韓的唐山話,還比老胡的麻陽話好懂些。正是因為這個好懂,給延津帶來了麻煩。小韓一到延津,就對延津生了氣。生氣不是說延津民風不淳樸,延津被老胡調教了三十五年,已開始路不拾遺和夜不閉戶;或是過去的縣衙成了木匠鋪,里里外外皆是刨子花油漆味,嗆著了小韓。而是小韓生來愛說話,小嘴不停;一天不吃飯死不了人,一天不說話就把人憋死了;每天斷官司之餘,愛給民眾講話。小韓的唐山口音大家又將就能聽懂。小韓就更要講了。小韓是延津的縣長,本來啥時想講,啥時就可以講,但幾場話講下來,小韓對延津的民眾徹底失瞭望。話是能聽懂,但話里的意思聽不懂。為了一個懂字。小韓決心辦一座民學。講話先從學堂講起,再普及民眾。但當時的延津,除了鄉下稀稀拉拉有幾處私塾,縣城竟沒有一座學堂。老胡縣令當了三十五年,只顧打桌椅板凳和箱子櫃,倒把學堂的事給忘了。但現蓋一座學堂,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蓋學堂需要錢,延津是個窮縣,急手現抓,一時哪裡抓得來?就是現成有錢,沒有一年半載的工夫,蓋不起一座學堂。小韓等不得,只好因陋就簡。延津有一個天主教教堂,能容三百來人做禮拜,天主教教堂的牧師是個義大利人,本名叫希門尼斯·歇爾·本斯普馬基,中國名字叫詹善仆,延津人叫他「老詹」。小韓讓人在教堂門口貼了一張告示,教堂就變成了學堂。老詹跑到縣政府找小韓:「縣長,你辦民學我不反對;你沒收教堂,上帝是不會答應的。」

小韓咂嘴:

「我昨天跟上帝商量了,他說他同意。」

老詹:

「縣長,這玩笑開不得,你要這麼弄,我到開封教會告你。」

天主教會,當時在中國還很有勢力,官府也讓三分,老詹以為這話會嚇著小韓,沒想到小韓拍了一下腿:「詹先生,我別的都怕,就不怕打官司,您快去快回,我在縣衙等你。」

沒想到小韓這一刀,恰恰扎著了老詹的軟肋。延津教會本屬開封教會,但老詹與開封教會的會長有隔閡。開封教會的會長是瑞典人,名叫雷吉奧·古斯塔夫,大家都叫他「老雷」。老詹和老雷有隔閡,並不是生活中有過節,而是有教義之爭。教義上有分歧,這教越傳,就離老雷的想法越遠。老雷早惦著把延津教會取消,合併到其他分會去。老詹說去告狀。也就是那麼一說,沒想到沒嚇住小韓,倒是第二天一早,教堂門楣上「天佑東方」四個字,就變成了「延津新學」。老詹這才知道小韓的厲害,沒收教堂也不是一時衝動,也對教會和老詹的情況先有了解。

學堂有了,小韓又在縣域內招教師。小韓招教師既重學問,又講口才。講口才不是講你如何能說,是講你如何不能說。最後選出十幾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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