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輩子那麼長 第5節

易笙的媽媽住得並不遠。

因此即便秦雲開車,也沒有趕過一路跑來的易笙。

我跟著秦雲跑上樓的時候,剛好看到易笙敲開他媽媽的大門,單刀直入地責問:「為什麼!殺人是犯罪的,你知不知道!」

易笙的媽媽只是撇開臉,就那樣正好地對上追上來的我們。

一聲譏笑。

她看著我的目光非常詭異,讓人脊背發涼:「呵,不是還沒死嗎!倒是比以前更精了,還會告狀了,郝郝,挺不了起的呀,比起你媽來,可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我沒有理她,徑直走到易笙的身後,輕輕地環抱住他。

我將臉貼在他汗濕的脊背,感覺他倏然僵硬的身體,溫柔又憐惜地擁著他:「哥,我們回去。」

「不要臉!小狐狸精!」易笙的媽媽驀然抬起了手,那廂的秦雲還來不及喊,易笙已一把截住了他媽媽的手腕。

「住手!」易笙陰沉沉的聲音,落在了我的耳畔,我驚訝地抬起臉,看到一個我從未見過的,無比陰狠的易笙。

我很驚訝,驚訝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只能這樣傻傻怔怔地看著易笙無比堅定的面容。

那雙眼睛裡,寫滿了無情和決絕。

這是第一次,易笙正面地阻止他的媽媽。

從前,易笙也會護著我,用自己的身體牢牢蓋住我的,任由他媽媽的拳頭巴掌,如雨水般落下。

他會忍著疼痛,努力拉起嘴角,微笑著對我說:「不怕,郝郝,不怕,沒事的,我會保護你。」

他從沒有反抗過他媽媽。

一直,一直。

可是,現在,他卻扣住了她的手,用力地,讓她怎麼扭打也掙脫不開。

這一幕,我想驚訝的不只是我,更是不曾被兒子反抗過的易笙的媽媽。

易笙在外面倔強頑強,桀驁不馴,但是在她的面前,卻始終都是低頭的那一個,不管任何事。

這是第一次,唯一的一次。

震驚到極點的她先是錯愕,隨即是一臉的不敢置信,那樣驚惶的表情,我曾在鏡子中看過——那是我自己的,在知道自己必然要離開的那一天。

現在,卻是她的,曾經強行拆散了我們的她的。

易笙的媽媽像看著陌生人那樣驚惶地看著自己的兒子。

最後,是滿腔的絕望。

淚水從她長滿細紋的眼角滑落,悲愴的聲音儘是不甘:「易笙,你居然為了她這樣對我,你居然……」

「媽,我愛她。」易笙毫不留情地打斷了她,「這一生只愛她一個,只能愛她。」

他居然……我震驚不已,幾乎是反射性地抬起了下巴。

撞進我眼帘的,是易笙依然堅定的表情。

滿滿的,都是他的不後悔。

他沒有低頭看我,甚至連一絲餘光都沒有施捨我,只是全神貫注地凝望著他的母親。

然而那雙琥珀一般美麗的眸子里,沒有一點的後悔和遲疑。

他愛我,無需置疑,無法改變。

沉默,如同凝滯一般的沉默。

樓道里只有幾人交錯著的呼吸,忽重忽輕。

我不知道胸口正沸騰的情緒叫什麼,但那股由心口蔓延開去的,彷彿點燃了生命的暖流,卻讓我覺得自己有了面對一切的勇氣,有了相信一切的力量。

我緊緊攥住易笙的衣角,像扯住自己的幸福,無論如何也不放手。即便下一刻響起的聲音,亦是那樣的決絕而堅定:「我不答應!絕、不!」

果然如此!我微微一顫,然下一刻,卻被易笙握住了手。溫柔地,不很用力,但很堅定。

易笙突然側首,微笑著凝望著我,第一次把目光落在了我的臉上,全神貫注,滿是深情。他修長的指溫柔地替我整著額發,一下一下,極盡溫柔:「媽,我並不是未成年人,不需要您答應什麼。只是作為您的兒子,過來告訴您一聲罷了。」

說著,易笙又回過頭面對他的媽媽,但握著我的手卻始終沒有放開,「郝郝已經懷孕了。」

「懷孕?」易笙的媽媽俯了眼我明顯凸起的肚子,嗤笑一聲,再透過我,望向一直在後面安靜地站著的秦雲,惡聲惡氣地說道,「孩子是你的?你確定?就算真是你的,那又怎樣?只要是這個女人生的,我都不會承認!她不配,她的孩子也不……」

「媽!」易笙縱然猜到了他媽媽不會承認,約莫也沒想到她居然可以這樣惡毒地說他的骨肉。始終堅定的面容終於徹底龜裂,易笙滿臉的不敢置信,再聽不下去,「那是我的孩子、你的孫子!」

「不是!」他媽毫不猶豫地否決道,用比他更堅決的口氣。

我有些擔心地看著易笙,他的眼睛已在母親的一再否定中,微微發了紅。眼見易笙那樣失望又那樣絕望地看著自己的母親,我心裡湧起了許多的不忍,和一直都沒能擦去的恨——對易笙的母親的恨。

是的,我恨她,非常的恨。只不過因為易笙愛她,我便一直容忍,一直壓抑著這般無論如何也抹殺不了的濃濃的恨意。

我不說,不報復,不怨恨,不是因為我偉大,而是因為我太清楚地知道,易笙對他的母親懷有怎樣深刻的感情。

易笙自小跟著母親一起長大,他的父親Peter一直忙於工作,疏於對孩子的照顧,所以對於易笙來說,母親曾是他世界的全部、他心靈的支柱。

而易笙的媽媽縱然把他當做吸引父親注意力的工具,也是全心全意疼愛過他的,擁抱他,寵愛他,像所有溺愛孩子的母親那樣。因此不管她對易笙做過多少過分的事,她始終是他最初的溫柔、最初的相信和最初的依靠。

記憶中,小小的易笙總是一身清爽。他會得意洋洋地炫耀著媽媽的手巧,不管是漂亮的衣服,還是帥氣的髮型。

從那時開始,易笙就對他媽媽非常依賴,非常敬慕。他覺得她是世上最好的女人,我們還曾為誰的媽媽比較漂亮打過架,即便不肯認輸的我已耍賴地哭得稀里嘩啦,他也沒有鬆口。

那在我們之間是非常罕見的情況,所以我一直都沒辦法忘記,從來都沒有忘記過。

我知道易笙很愛他的媽媽,幾近怯弱地愛著他的母親。縱然她早就不再是那個值得深愛值得尊重的母親,也無法改變易笙對她的愛。

正因為這樣,小時候的他才會因為母親失望的表情,因為達不到母親的希望,而變成眾人眼裡彆扭的壞小子。

正因為這樣,我更擔心易笙現在會受不了。找知道不管嘴巴上怎麼說,他始終還對自己的母親抱有一絲希望。

他會如此期待我腹中的孩子,多少也是因為此。他是多麼希望他的母親,能因為他的孩子而走出父親背叛造成的傷口,重新變回那個會溫柔微笑的好媽媽。

然不管是他還是我肚子中的孩子,在現在的她的眼中,顯然都不具備任何意義。她已走入了自己的魔障,無藥可救,也不想自救。

最終,還是無法改變。我在心中無聲嘆了口氣,其實並不太意外這樣的結果,我總是習慣性地做好最壞的打算。但是我卻沒想到自己會這樣心疼,心疼心上受了重傷的易笙。

然而,這畢竟是他自己的戰場,終究要靠他自己走出來,縱然是我,也幫不了他。

最終,我能為他做的不過是緊緊依偎著他,用身體語言告訴他:不要緊,別擔心,你還有我。我會在你的身邊,一直在你的身邊。

雖然現在很痛,但痛過之後,你還會有幸福,有一個家。

這個家裡或許沒有你的母親,但會有我和我們的孩子。

哥,我們會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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