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輪迴 第3節

新年將至。

時鐘滴滴答答不疾不徐地奔向零點的方向,一些耐不住性子的人已放起了鞭炮,噼里啪啦,陣陣聲響,此起彼伏。絢爛的煙花大朵、大朵地綻放在濃黑的夜空中。

然後,巨大的鐘聲撞響在一片足以震動大地的歡騰中,破空的鳴響了新年。

一牆之隔的客廳里,尖叫連連,合著英文、中文、法文,各種祝賀,很是熱鬧。我媽和易笙的爸爸組織了各種膚色的國際友人,一起聚在家裡辦了個春節PARTY,讓他們感受下中國的新年。而歐美人多半放得開,能叫能玩能唱能喊,聲線很是驚人,幾乎蓋過了窗外轟天的炮竹。

那不是屬於我的世界,只有我不想也無法面對的人。

在這應該團圓應該喧鬧的日子裡,我卻只有自己一個。我坐在沒有喜氣的房間里,無聊地數著跟高中課本一般厚的紅包,望著夜空璀璨的美麗,一個人歡笑,一個人沉默。

其實,我和我媽的關係已不像過去那麼壞。午夜夢回的時候,我常常會想起易笙咬著牙對我說的那番話——「郝郝,我知道你對你媽意見很大,事實上我也真的很恨她。但我想……她應該是真的愛你的,遠比你爸更加愛你。她也許不是一個好女人,但未必不是一個好母親。」

褪去了當年的青澀,麻木地走過那麼多後,我已然可以坦然面對現實——我根本沒有獨立和任性的本錢。

是啊,我已經沒有了爸爸,沒有了易笙,我不能再失去了。

我不想一無所有。

我很自私,一直如此。

上了大學後,我便沒再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生活費一點兒不省地能用就用:吃飯、購物、聚會,但凡別的女生會花錢做的事兒,我一件也不拉下;抽煙,喝酒,泡吧,普通女孩子不做的事兒我也常常頂上。

如此這般,花錢自然很厲害。不過沒關係,我有個比一般人漂亮的娘,她還比一般人能賺錢,且從不限制我用錢。

事實上,她幾乎是用盡了所有能想到的方式來討好我。我很清楚我們之所以至今還能住在同一個屋檐下,是因為她一直不計得失的妥協。

我想,不管她這麼做是因為心懷愧疚想要贖罪,還是因為真的太愛我這個女兒,她至少付出了,對我這個只有一身憤世嫉俗毫無任何優點的,甚至不肯叫她一聲媽媽的女兒。

她給我的一直是絞盡腦汁、費盡心機的寬容和討好。

她甚至願意昧著良心地說——

「能花才能賺,女孩子要對自己好一點。」

「郝郝,媽媽賺的錢都是你的,你現在用還是以後用,根本沒差。」

……

我無言以對,只是漸漸開始習慣每個月底發簡訊跟我媽要錢,從最初的躊躇難安到現在的面不改色。

而她,真的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一個「不」字。

我不是沒有動容,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可是我真的很笨,我惟一能表現出的妥協和善意,就是對她說過的話受教再受教。在室友們還在為Red earth的新品價格暗自咬牙的時候,我已理所當然地用起了Dior、el、Ysl等一線品牌。

我將我媽的話貫徹到底,對自己很好、很好,好到別人對我的奢侈生活一再鄙視。可秦雲卻不以為然地笑說:「郝郝,你終於像個普通人了!」

他總是站在我的身後,無條件地認同我的所有,並且毫無理智可言的,往好的地方去想。

他說高中那會兒,我看著食物的眼神簡直比餓狼還恐怖!不知道肯定以為咱們富饒的家鄉根本只有表面虛華,人民個個饑寒交迫、窮苦潦倒。

他說他一直很擔心我會給江東父老丟人,現在雖然也沒給長臉,至少形象脫了貧!

他說的那般真切,語氣誠懇,面容坦誠,大傢伙兒聽得那叫一個聚精會神,最後還連連點頭,以表贊同。

我卻衝進浴室對鏡自照,努力鍛煉眼神,希望自己即便是頭狼,也能是一匹萬夫莫敵的色狼,而不是潦倒饑渴的餓狼。然而鏡中只有我清瘦的身影,蒼白,纖細。原本就不夠漂亮的臉上沒有健康誘人的紅潤,只有長期營養不良造成的微黃,一點兒也不美,活生生的丑狼一匹。

真真得不償失!我自嘲地笑,為過去那個倔強得近乎傻氣的自己,結果什麼都沒能得到。

現在,我已經沒有了可以堅持的東西,彷彿是可塑的橡皮泥,可以膚淺可以複雜也可以做作。那段為了無聊的自尊而偏執的日子似乎已隨著只有灰色和晦澀的世界,及那場大雨中決絕離開的背影,一起從我的生命中褪去。

過去現在,涇渭分明。

多麼好!生活竟可以如此簡單。

我理當滿足。

儘管如此,儘管明白,儘管已用盡心思地想要妥協,我還是無法自在地面對易笙的父親,甚至只要遠遠的、不經意地瞅見,心就如同被針扎了一般的疼。

那或許是一道無法治癒的傷口,傷得很深,深得刻骨,風吹日晒,斗轉星移,永無癒合之日。

我想關於這一點,即便我什麼也不說,同樣身為女人,甚至為愛不惜一切的媽媽大人應該很是明白。因此她連嘗試都懶,根本不和我的彆扭較勁兒。

至於易笙的父親,我名義上的繼父Peter,雖然對此似乎有些遺憾,但顯然倒也沒太多的在意。

不管如何親中,鬼佬就是鬼佬,骨子裡骨子外,在在如此。估計在Peter眼裡,早就年過十八的我就算自己出去獨立也沒什麼不可以。

我曾經很想要一個Peter這樣的父親,英俊,富有,成功,溫柔,優雅,極盡小說中一切美好的辭彙,走到哪裡都是眾人的焦點。可我怎麼也想不到,真會有這樣一天,他成了我的「父親」。

願望成真,卻是噩夢一場,哭不出來也醒不過來。

多麼的荒誕可笑,多麼的絕望悲哀。

煙花炸開在窗外,順著爆竹聲,轟鳴著耳朵。

我對著鏡子中的自己,拉扯出一個談不上好看的笑容,不咸不淡地說了句:「Happy new year!」

這是我一個人的新年,一個人的長大。

大年初十,宜婚嫁宜動土。天氣晴朗,無風無雪。

正是這一天,易笙的母親二嫁。

初初收到喜帖時,我震驚無比,儘管紅色的喜帖就放在我手邊的桌上,我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人……居然也要結婚了!

這怎麼可能?!

我拿著紅色的硬紙反反覆復地看,彷彿要用目光把請帖灼破一般,拼了命地看著、瞪著。腦海中如電光火石般閃過無數畫面,在在都是那個美麗又憔悴的女子為愛神傷、為愛癲狂的模樣。

時間,到底過去了多久?曾那樣瘋狂愛著一個不會回頭的男人的人,居然也有了自己新的幸福。請帖上小小的照片有她羞澀又幸福的笑容,襯得那張微瘦的臉盤柔和至極,含蓄而溫柔。

我不知道自己對著喜帖究竟怔忡了多久,再抬眸時,西方已然微微發亮,可室內卻昏暗依舊,寂寥的空氣中燃燒著無聲的歲月。唯有仍握在手中的喜帖,灼著掌心漸漸淡去的疤痕。

那年,那月,那日,原來已那麼久遠。

天還沒亮的時候,我就到了婚禮場地,坐在對面路邊的花壇邊,遠遠地眺著入口,看著進進出出的工作人員,越來越多的人潮,以及那個不管任何時候,都不會被湮沒在人群中的,他。

Peter和我媽在差不多的時間,體面地出現在婚禮的入口登記處,恭敬地送上禮金。那禮金包得不薄不厚,既不過分親昵,也不會失了禮數,非常有我媽的形式風格,完美得讓人無可挑剔。

我看著他們在不很起眼的地方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忍不住的直想笑:原來就算是這樣的他們,也會有尷尬的時候。

我沒有和那對儘管衣著低調,但長相著實招搖的夫妻站在一起,只隨意揀了個人不很多的角落,默默地看著正微笑迎接客人的夫妻。

新郎真的一點兒也不帥,老實巴交的國字臉,個頭不高,背微駝。一眼望去必然沒於茫茫人海,和易笙的父親顯然是截然不同的類型。但我想,他應該是個不錯的人,至少此時此刻,他對自己的新婚妻子非常體貼,一直小心地用身體不留痕迹地支持著腳踩細高跟的新娘。

易笙的母親依然漂亮,只是看上去稍微老了一些。但是,她的眼睛變得很清澈,眉眼嘴角都帶著小小的幸福,只在不經意地掃過我時,會染上一點點的複雜的情緒。

然後,我很自然地又看到了易笙——他穿著一身黑色的西裝,帥氣得扎眼,扎眼得想看不到都不行。我估計全場有一半以上的女性都時不時地偷偷瞄著他。

易笙的母親顯然也很為他感到驕傲。她抱著他的臂膀,小鳥依人地倚靠著他,仿若他才是她的戀人,她的新郎。

他沒有看我,自始自終,一眼都沒有看向我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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