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守候一個奇蹟的時間 第1節

塔斯馬尼亞的天空很純海也很藍,是那種很淺很清的顏色,浪花和雲朵都白得毫無瑕疵,可看上去卻比我畫得還假,就好像凸起貼紙,無法與那清澈相融合。

我拖著行李箱步出機場,一眼就望見了那天,和記憶中的分毫不差,包括不遠處那位宛如一粒圓土豆的男人——我的導遊Wang。

我上前用力地擁抱了一下試圖擺酷的他,然後在Wang熱情洋溢的問候聲中,濕了眼眶。

我聽見自己清脆的聲音落在耳邊,帶著些笑意,又有點兒懷念。

我聽見我說:「我回來了。」

那一瞬間,我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懷念。

這些年,我幾乎走遍了世界每一個角落。我到過浪漫的巴黎,走過美麗的愛情海,穿過擁擠的東京都,在倫敦教堂邊看霧又看雨,還在慕尼黑喝了各種各樣的啤酒,甚至千里迢迢跑到加拿大滑雪。

我笑過,摔過,恣意的,縱情的,做了很多曾經想都不敢想的事,親眼見證了那些美得近乎神話的地方。沉澱了千年的文化,抖散著醉人的誘惑。

可是,我卻還是如此地想念這個南極邊上的小島——塔斯馬尼亞。

我想念它的天空它的海,它的寧靜它的人,但我想自己最想念的,還是和那個人一起留下的足跡。

我最終沒能騙過自己,時間也沒能戰勝記憶。

我的逃避徹底失敗了,然而我似乎不那麼沮喪。

我看到Wang的眼睛裡倒映著我的臉,正載著淡淡的笑。

我自戀的覺得,那笑容很美。

因為,它很純粹。

我好像回到了三年前。

我坐著Wang的旅行巴士,重複著當年的線路:酒杯灣,亞瑟港、皇家植物園、里奇蒙德、啤酒廠、葡萄酒庄、生蚝養殖廠、以及可以遠眺南極大陸的威靈頓山。

我還是住在那棟雪白的小洋樓里,每晚都會故作姿態地舉著杯紅酒,看著被夜色覆蓋的濃郁色澤,順著搖動的手腕,慢慢漾出圈圈漣漪。

我總是屈膝卧在躺椅上,凝望著漫天的星辰,聽海浪混著夜風,低沉地吟唱遠古的詩歌,一曲又一曲。

在無需奔波於景點的日子裡,Wang常常來看我,陪我釣魚,陪我看海,陪我幼稚地在沙灘上踩一個又一個腳印,畫很多很醜很傻得圖,甚至陪我無聊地欣賞無數黑天鵝振翅卻不飛的慵懶。每日,每日。

我笑著問他:「Wang,你是不是愛上我了?」

他捧著胸,從一粒圓土豆躬成一粒滾圓的土豆,百般感慨:「郝郝啊,你終於發現了我的心!我還以為終其一生,你都要把我當成默默無聞的小土豆~」

聞言,我差點兒跌倒在地,怎麼也沒想到自己在他面前居然如此透明,連背後偷取的綽號都被他知道了……

Wang卻絲毫不以為意地繼續耍寶:「我和真主發誓,只要郝郝你不嫌我年老色衰,一禮拜上不了兩回床,我定和你一生一世,做對連柏拉圖他老人家都嫉恨的地下情人……」

他贏了!我噴血倒地,閉著眼睛努力裝死,不想妄自揣測他那身被我那口紅酒噴得盡毀的行頭價值幾何。為表真實,我還有模有樣地抽搐幾下,才攤平了四肢,一動不動。

不管Wang如何咒罵噴笑,我都堅定地躺著不起。

倘若斯皮爾伯葛此時路過,相信也會為我的演技驚艷一把!

我無限驕傲。

那天傍晚,雪白的沙灘刻下了我的四肢大張的偉岸身形,任憑洶湧的海浪連續沖了好幾回,都沒能徹底填平我的躺痕。

我戀戀不捨地一再回頭,雙目含淚,內心悲憤:這浪頭軟的!爺爺的,果然還是……該減肥了TOT!

晚上,Wang陪我喝了整整兩瓶當地產的上好紅酒,用他釣的那條比人還重的吞拿魚,親自做了一桌燒煎燉煮的吞拿全席。

夜景無限美,Wang就在這樣的良辰美景下,問出了那句他憋了好些時日的話:「郝郝,我家易笙兄弟呢?」

我一怔,待反應過來時,已流了一臉的淚。

Wang驚慌失措地又是道歉又遞紙巾,模樣很是有趣。

可是,我卻笑不出來。

他那聲似近又遠的嘆息,久得就像那綿長起伏的二十五年。

二十五年前的今天,我認識了又臟又土,眼睛很亮的易笙。那時候,我們都還很小,幼稚可笑,又天真可愛。

我遙望著海的那一邊,恍恍惚惚中,彷彿聽見了自己的聲音,正反反覆復地說著:「Wang,知道么?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離開,已有999天,兩年又269日。

如此漫長的時間裡,他一次都沒有找過我。

我用類似永恆的美麗數字苦苦守候著的奇蹟,在青春的末梢化為了泡影。

999日,我終究沒有等到他。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