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4章

他的精神正在垮掉——寶貝,你難道一點兒也不知道?這是休伊·皮亞諾史密斯的一支曲子,現在……想起來了。記憶的大門頓開,令他為之一顫。休伊·皮亞諾·史密斯的曲子!他記起了它的曲調。啊-啊-啊-啊,嗒……都-都-都-都……啊-啊-啊-啊。天資聰明,才華橫溢,這是公眾對休伊·皮亞諾·史密斯的評價。

「去他媽的公眾評價!」他說,「休伊·皮亞諾·史密斯已經不屬於我們這個時代了!」

幾年之前,約翰尼·里弗斯錄過休伊的一首名叫「洛基肺炎和布基伍基流感」的歌。拉里·安德伍德還能清楚地回憶起那隻曲子。這隻曲子與現在的處境簡直是天作之合。媽的,約翰尼·里弗斯幹得真不錯!休伊真他媽的棒!」

「去他媽的!」拉里又一次想。他看起來很可怕——臉色蒼白、身體孱弱,像幽靈一般跌跌撞撞地爬上了新英格蘭高速公路。「還是讓我回到60年代吧!」

沒錯,就是60年代,就是那個時代!60年代中葉,60年代後期。「花之魅」。「為吉恩而拒絕毒品」。安迪·沃霍爾戴著粉紅鑲邊的眼鏡,提著「布里羅」牌吉它,在天鵝絨的地板上彈奏著「從約巴·琳達歸來的生物」。諾爾曼·斯賓拉德,諾爾曼·梅勒,諾爾曼·托馬斯,諾爾曼·羅克韋爾和貝茨·摩特爾家族的老諾爾曼·貝茨,噯-噯-噯。迪倫扭斷了他的脖子。巴里·麥圭爾聲嘶力竭地唱著那首「毀滅之夜」!黛安納·羅絲激起了全美每一個白膚色的兒童的情感……拉里迷迷糊糊地想,所有的這些樂隊都是很棒的樂隊,讓我回到60年代吧,去他媽的80年代!當搖滾樂開始出現時,60年代已經如同金帳可汗大軍的最後一次戰役一樣,潰不成軍。精液,嬉皮士,毒品。格拉斯·斯列克在飛機上大聲地歌唱,諾爾曼·梅勒彈著主音吉它,而老諾爾曼·貝茨充任鼓手。甲殼蟲樂隊。他們是誰?啊,死亡……

他腳下一軟,頭重重地撞在地上。

整個世界天旋地轉,一片昏暗,過了好一會兒,才又在一片碎光中重現眼前。他用手揩過太陽穴,沾了一些血沫。不算太嚴重。去他媽的,在光輝與榮耀的60年代中葉,他們常常這麼說。整整一個星期,他每天噩夢不斷、常常在尖叫聲快要脫口而出的那一時刻醒來。如果你大聲地尖叫,又被自己的尖叫聲嚇醒的話,你會更加驚恐不安。

又是回到林肯隧道的夢。有一個人跟在身後,它不是麗塔,是魔鬼,正露出猙獰的笑容,躡手蹺腳地跟在他的身後。這個黑衣人不是行走的殭屍;他比殭屍更可怕。拉里被看不見的死屍絆了一下。那些死屍就像躺在車一子里。他知道,那些車子本來有地方可去,可是大家卻偏偏一齊擠在擁擠的車流中,最後導致交通堵塞無路可逃。這些死屍正從車中瞪著鼓脹的、玻璃球般閃亮的眼睛,帶著對世界的無限眷戀,直愣愣地盯著他。看著它們,他的心中一陣抑制不住的恐慌。他不由自主地撒腿奔跑。那個黑色魔鬼,帶著魔法的人,在黑暗中如同戴著一副紅外線眼鏡般能將他看得清清楚楚,跑又有什麼用呢?過了一會兒,那個黑衣人開始對他低聲呼喚:「過來,拉里,過來,讓我們在一起。拉里……」

他感覺到那個黑衣人就正對著他的肩頭呼吸,當他掙扎著從睡夢中蘇醒過來,就會感到,那聲尖叫或是像一塊熱骨頭一樣粘在喉嚨上,不吐不快;或是正從嘴中叫喊出來,聲音大得足以震醒死人。

白天,黑衣人的形象就會消失。他每晚準時地出現。白天,折磨他的是孤獨,一種無法抗拒的孤獨,像只老鼠或是鼬鼠,不知疲倦地啃噬他的神經。白天,他的腦海里總是浮現出麗塔的身影。可愛的麗塔。他望著她那雙撕裂的、像一隻受到驚嚇和疼痛折磨致死的動物一般的眼睛,那隻他曾經吻過的、現在塞滿難聞的淡綠色嘔吐物的嘴巴時,腦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浮現出她過去俏麗的身影。她那麼輕易地死了,而「在那個晚上,在同一個睡袋中,他們曾……」而現在,他正在……

他正在垮掉。難道不是這樣嗎?這就是正在他身上發生的事情。他在一點一點地垮掉。「我正在一點點地垮掉,」他悲嘆道,「哦,我快要發瘋了!」

他大腦中清醒的那一部分還在說「這可能是真的」。但現在,最令他飽受苦楚的是心力衰竭。自從麗塔出事之後,他不敢再騎摩托車了。這實質是一種精神障礙。他腦海中反覆出現自己在高速公路上車子失控、最後一頭栽進溝里的情景。自此之後,他不得不步行。他究竟走了有多少天?4天?8天?9天?他不知道。自今天早晨10點之後,這也許已經是第90天了,現在已經快4點了,太陽正火辣辣地照在身上,他卻沒戴帽子。

他想不起來是多少天前他騎摩托車栽進了溝里。不是昨天,也可能不是前天(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車已經摔壞了,齒輪箱斷了,油門把手歪了,離合線也掉了。它就像一隻脫韁的野馬,前輪翹起,後輪著地,一直飛過康科德正東方9號公路附近的一段堤岸,翻滾著摔落下去。他想起了那個毀掉他的摩托車的地方可能叫戈斯維爾,但這一點根本就無關緊要。事實上是,那輛車已經對他毫無用處。時速不敢超過15英里。即便時速在15英里時,他的頭腦中也會出現他從車把手上摔出去撞折頭骨或是在一個死角拐彎,「砰」地與一輛翻倒在地的卡車撞上,變成一團火球的幻影。過了一會兒,該死的過熱顯示燈又亮了起來,當然,它已經亮了。他似乎能在在小紅燈泡上方的塑料外殼上看到上面印著幾個端端正正的小字——「膽小鬼」。當他從將騎摩托車認為是件自然而然的事,到事實上能享受騎車時那種瘋狂的感覺,那種風擦雙頰、大地在腳底下6英寸的地方一掠而過的感覺時,其中是否經過了一段時間?是的,當麗塔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在麗塔變成一具嘴巴塞滿腥臭的綠色嘔吐物、雙眼撕裂的殭屍之前,他就享受這種非常刺激的感覺。

所以他開著摩托車一下子衝過了大堤,掉進了雜草叢生的溪溝里。之後他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恐懼心情打量著它,彷彿它會無緣無故地衝起來,把他甩一個跟頭。來吧,他想,來吧,別拋錨,你這個吸血鬼。等了很久,那輛摩托車仍沒有往前動彈。它咆哮了好久,咆哮聲在溪谷中漸漸地低沉下去。後輪毫無作用地空轉著,飢餓的傳動鏈吞食著秋天的落葉,拋出棕色的、嗆人的塵土。鍍鉻的排氣管中噴出藍色的煙霧。他不由得想得很遠,想到如果能有一種超自然的東西附在車身,將車子扶正,使它從陷落之地衝出去,把他重重地摔傷在地上……或是他在某一天下午回來聽到了引擎咆哮的聲音,看見他的摩托車——那隻可惡的摩托車呼嘯著從高速公路上向著他衝過來,時速達80公里,卻沒有陷進泥溝不能動彈。彎腰伏在車把上的是那個黑衣人,那個冷麵無情的人。坐在車后座上、一襲絲製寬身長褲在風中飄擺的姑娘就是麗塔·布萊克莫爾,面色如粉筆一樣白,眼睛眯成一條縫,頭髮像冬天的玉米地一樣又干又枯。接著,那輛摩托車開始冒煙,軋軋作響,最終還是熄了火。他低下頭來看著它,心中一陣難過,彷彿他傷害的不是摩托車而是身體的一部分。

沒有摩托車,面對周圍的一片寂靜,他感到束手無策,只有摩托車才是他向這片寂靜挑戰的唯一武器。寂靜比對死亡的恐懼或是在事故中嚴重受傷還要可怕。自此之後,他就一直步行。

他沿著9號公路穿過了幾個小鎮。小鎮里有摩托車商店,在展室里擺放的車子的右把手上,明晃晃地掛著車鑰匙。如果他長時間盯著它們的話,眼前就會清清楚楚浮現出他躺在公路上,身下一灘血跡的情景。這場景的顏色是那麼如此艷麗刺眼,艷麗得令人心驚肉跳,彷彿像是極度可怕又極度迷人的查理斯·邦德主演的恐怖電影里的一個鏡頭——那種人在巨型卡車輪下奄奄一息的鏡頭或是巨大的、叫不出來名字的、肚滿腸肥的臭蟲,內臟破碎、血肉橫飛的那種令人驚駭不止的鏡頭。

然而他還要繼續步行,忍受著令人恐懼的寂靜,面色蒼白、渾身顫抖地向前走。他的唇鼻之間和太陽穴的凹窩中滲出來的一叢叢細碎的汗珠。他繼續向前走。

他明顯地瘦了下去——怎麼不會這樣呢?天天永不停息地朝前走,從日出走到日落。晚上,他又睡不著覺。凌晨4點鐘的時候,他就會被噩夢驚醒,然後點亮他那盞硬硼鈣石燈,蜷縮在燈旁,等待著太陽升起。那時他才敢走路。他繼續向前走,直到天幾乎完全黑了下來、看不清路的時候,他才偷偷摸摸地、匆匆忙忙地像一名在逃犯般迅速地支起帳篷。在帳篷搭好之後,他還要醒著躺上一會兒,就像癮君子在吸了兩克可卡因後那一陣神經的興奮。哦,寶貝,搖擺,晃動,天旋地轉。他像是可卡因癮君子,其實他沒有嘗過多少,他對這些毒品他從沒有渴望過。可卡因不會增加人的食慾,恐懼也不會使人胃口大開。自從很久前加利福尼亞州那場宴會之後,拉里已很久沒有碰過可卡因了。但他時常心神不安。林子里的鳥叫聲也會令他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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