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5章

「我想離開這個城市。」麗塔直截了當地說。她站在公寓的小陽台上,清晨襲襲涼風將她從昨晚的夢魘中拉回。

「可以。」拉里說。他坐在餐桌邊,吃著油煎雞蛋三明治。

她轉過來,臉色顯得十分憔悴。拉里第一天在公園上見到她時,她看上去就有40歲,但今天看上去有60歲,手指哆哆嗦嗦地夾著一根煙,先嘆了口氣,然後才緊張不安地吸著。

「我明白,我很危險。」

他用餐巾抹了抹嘴,「我明白你處境危險,」他說,「要排除險境,我們必須走。」

她的面部肌肉耷拉著,並沒因此高興起來(儘管不是故意的),拉里認為這樣會使她看上去顯得更老。

「什麼時候?」

「就今天,行嗎?」他問。

「你是個可愛的男孩。」她說,「你還要咖啡嗎?」

「我自己會沖的。」

「你坐著別動。過去我丈夫總是要我給他沖第二杯咖啡。他吃早飯後,除了弄個髮型,其餘的時間都花在《華爾街日報》或者某些廉價的驚險小說上,諸如博爾、加繆、彌爾頓,這些書沒有深奧的知識,但肯定有一定的吸引力。你可真像他。」她轉過身去了小廚房,「你瞧,害羞得臉都藏在報紙後了。」

他含糊地笑了笑。今天早晨,她的表現似乎很不自然,昨天下午也是。他記得在公園遇見她時,她的談吐含蓄又害羞,昨天下午以來,卻多了幾分溫柔,就像軟糖。

「給你。」她走過去。放下咖啡杯,她的手還哆嗦著,以至滾燙的咖啡濺在他的手臂上。他猛地縮了回來,嘴裡發出嘶嘶的叫聲。

「噢,對不起!」她的臉上顯出極度的驚愕,幾乎到了可怕的程度。

「沒事。」

「對不起,我去拿塊……涼毛巾……坐在那兒別動……我真笨……真愚蠢……」

她說著就大聲哭起來,刺耳的哭聲,聽起來就像她看到最親的朋友慘死的場面,而不是輕輕地燙了他一下。

他起來將她扶住,倒不在乎她這種衝動的感情,而麗塔則緊緊抱著他,像一個爪子似的——「宇宙上最大的爪子」,緊緊地抓著拉里。他不高興地想,該死的,你真不是個東西。我們得走了。

「對不起,我不知道我幹了些什麼,我並不喜歡這樣,對不起……」

「沒事,沒事。」他一直在機械地安慰著她。他的手輕輕撫摸著她那保養得很好的但已有些灰白的頭髮(實際上她看上去一切都好,因為她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浴室度過的)。

臭味從公寓起居室和陽台右側的門,竄了進來。這種臭味讓你弄不清到底是什麼,你可能說像發霉的桔子味或變質的魚味,實際上都不是,那是一種腐爛的屍體味,幾千人在屋外腐爛著,所以你想儘快離開。

曼哈頓還在運轉,拉里認為時間也不會太長了。城市絕大多數地方的燈已熄滅。昨天晚上,他在麗塔睡著後,走到陽台上。從這兒往下看,布魯克林的大多數地方和奎因的全部的燈都已熄滅。通往曼哈頓的110號路,一片黑暗。沿著另一條路還能看見尤寧城也可能是貝榮城隱約的燈光,而新澤西方向卻黑乎乎的。

黑暗意味著失去光明,另一方面,意味著空氣的沉悶。6月中旬後,靜靜地死在公寓里的所有人現在都開始腐爛,每當他想到這些,腦子就會浮現出在公園1號公廁中見到的那一幕。他夢見過這些,在他的夢裡,黑暗的生活在向他召喚。

另一個麻煩是他個人的,就是昨天他們去公園時,她一直是快樂的,談笑風生,但回來時,她被他們所發現的東西困擾,她一下子變得蒼老了。一個怪物似的人躺在一條小路上,旁邊有一大灘淤血,眼鏡粉碎,左手僵硬著,一直在叫喊不停。

她不停地尖叫著,當她的歇斯底里最終安靜下來時,她堅持要把那人埋了。之後,他倆回到公寓,她又變得溫柔起來。

「沒事,」他說,「只是一點燙傷,皮膚幾乎不紅了。」

「我給你上點藥膏。藥箱里有葯。」

她想走,他緊緊地扶著她的肩膀,讓她坐下來,她抬頭看了看他。

「你最主要的是要吃點東西,」他說,「炒蛋、烤麵包、咖啡,然後我們去弄張地圖,找找離開曼哈頓最便捷的路。我們得趕快走,你明白的。」

「我明白……我想我們得離開。」

他進入廚房,從冰箱取出最後兩個雞蛋,打進碗里,將雞蛋殼扔進垃圾袋裡,開始攪拌雞蛋。

「你想去哪兒。」他問。

「你說什麼?我不知道……」

「走哪條路?」他不耐煩地問。然後把牛奶加到雞蛋里,將平底煎鍋放在爐灶上,「往北?是去新英格蘭那條路。往南?我真的不太清楚那個地方。我們該走了。」

一聲奇怪的哭泣,他轉過身,她正看著他,雙手在衣服的下擺處蹭來蹭去,眼淚從眼睛裡流出。她極力控制自己,但沒有用。

「怎麼啦?」他走了過去,問她。「這是怎麼啦?」

「我吃不下,」她低聲啜泣著。「我知道你想讓我……我會努力地……但是這臭味……」

他穿過起居室,關下玻璃窗。

「好點了嗎?」

「好點了,」她急切地說,「好多了,我現在能吃了。」

他走回廚房,撥了撥雞蛋,雞蛋已開始冒泡。抽屜里有一塊菜板,順著摸下去他碰到了一大塊美國乾酪,他切了一小堆,灑在雞蛋上。麗塔回到了房間,一會兒,德彪西的樂曲充滿了這個公寓,正合拉里的口味,又輕鬆又好聽,他不喜歡輕鬆的古典音樂。如果你要他媽的欣賞古典音樂,你就應該全力以赴地欣賞貝多芬或瓦格納或其他一些名人的曲子。為什麼他媽的在這兒放呢?

她心不在焉地問他將來的生活怎麼辦……聽到這句話,他有些忿恨地跳起來。對一個人來說,「生活」這樣一個簡單的詞從來就不成問題,我是一個搖擺舞曲的歌唱家,他告訴她。錄音帶唱了一會兒,他換了一個帶子,這是一種爵士樂,她點了點頭。他沒有慾望要告訴她關於「寶貝,你滿意你的男人嗎?」之類的話,那是過去的事兒。過去的生活和現在這種狀況的區別是如此之大,他還真沒有領會到。

他將雞蛋盛到盤裡,沖了一杯加了奶油和糖的速溶咖啡,她喜歡這種飲食(拉里贊成卡車司機說「如果你要了奶油和糖,你為什麼不要咖啡?」)。他將做好的東西端上桌子。她坐在一個墊子上,舉起雙肘,面向立體聲音響。德彪西的樂曲像溶化的黃油從音響里滔滔不絕地傾瀉出來。

「這兒有湯。」他喊道。

她臉上掛著慘淡的笑容走近桌子,看著雞蛋,就像越野賽跑者碰到一系列的障礙物,然後開始吃起來。

「很好,」她說,「你真行,謝謝。」

「你現在這樣更讓人喜歡,」他說,「你看,我所要建議的是這個,我們沿著第5大道到第39大道走,然後向西,由林肯隧道穿過新澤西州。我們沿著495路西北到帕塞伊克,然後……那雞蛋行嗎,沒變質吧?」

她微笑著,「很好。」她叉起一大口塞進嘴巴,隨後呷了一口咖啡,「正是我想要的。繼續說,我正聽著呢。」

「從帕塞伊克的西部到公路就夠清楚的了。然後我想我們會轉向東北,走向新英格蘭。做一個鈕扣鉤,你明白我的意思嗎?要長一點的,我想它會結束我們之間的許多爭吵。也許會在緬因的海邊造一幢房子。基特、紐約、韋爾斯,也許是奧甘奎特。

他在講這些時一直望著窗外,這時他回過頭,看見她像在微笑,又像因疼痛和驚嚇似的張著嘴,臉上滲出豆大的汗珠。

「麗塔?上帝啊,麗塔,你怎麼啦?」

「對不起。」她回過神來,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進起居室,一隻腳被她一直坐著的那個跪墊絆了一下,差一點摔倒。

「麗塔?」

她走進浴室。他惱怒地拍了一下桌子,然後站了起來,跟著走了進去。上帝,他最討厭別人嘔吐,就像自己也要嘔吐似的。浴室里美國乾酪的臭味使他也想作嘔。麗塔雙腿盤坐在淡青色瓷磚地板上,頭虛弱地俯臨在抽水馬桶上。

她用一小塊衛生紙擦了擦嘴,然後求饒地看著他,臉色像紙一樣蒼白。

「對不起,拉里,我吃不下了,真的,很對不起。」

「我的天哪,要是你早知道會吐,你為什麼還要吃?」

「因為你想讓我吃,而我不想讓你生氣,但你還是生氣了。對嗎?你還是生氣了。」

他想起昨天晚上,她第一次與他瘋狂地做愛。他為了忘記她那令人噁心的年齡他飛快地動作,就像是上了發條的機器。她在下面不停地扭曲迎合喘氣,沒個滿足。在他正陶醉其中時,她輕輕地貼近他,他又聞到了她的香味,一種他母親外出時使用的常用的昂貴的香水味,她低聲乞求:你別離開我,好嗎?你別留下我一個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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