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客廳深處的角落立著一隻老爺鐘。法蘭妮·戈德史密斯就是聽著老爺鐘有節奏的滴嗒聲長大的。它評判著這個房間,這個法蘭妮從來沒有喜歡過的房間,這個甚至會讓她在今天這樣的日子裡心懷憎恨的房間。

她最喜歡的房間是父親的工作室,地方不大,連著正房和穀倉,門也是小小的,最多5英尺高,快要被廚房古老的木頭溫室遮住了。單是這扇門就讓人生出無限的遐想:它那麼小,又那麼隱蔽,後面藏著的彷彿是神話故事和幻想的仙境天國。後來她長大了,長高了,過這道小門時也得像父親一樣低頭彎腰。除非萬不得已,她母親決不會踏進工作間半步。這是一道《愛麗斯漫遊奇境記》的門,有段時間,她的「遊戲」——一個連父親都不肯告訴的秘密——就是想像某一天她打開這扇門時,發現彼得·戈德史密斯的工作室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然後會另外找到一條從奇境通向霍比頓的地下道,一條雖然低矮卻很舒適的隧道,圓拱形側壁和頂棚都是泥土堆成的,堅硬的樹根在頂篷上縱橫交錯,碰上哪一塊,都會給你的腦袋留下記號。隧道里聞不到潮濕的泥土和空氣,也沒有齷齪的蟲子和蚯蚓,而是瀰漫著一種樟樹的芬芳和烤蘋果餅的香味,這股香氣會把你帶到前面的食品室,在那裡,比爾博·巴金斯先生正在為自己舉行101歲的生日晚會

……

當然,舒適的隧道從來沒有出現過,不過對於在這棟房子里長大的法蘭妮·戈德史密斯來說,擁有這個工作間(有時候父親稱之為「工具室」,母親則稱之為「你爸爸喝啤酒的骯髒去處」)就足夠了。那裡有古怪的工具和奇形怪狀的小玩具,有巨大的柜子,柜子里有上千個抽屜,每一個抽屜都塞得滿滿當當,釘子、螺帽、刀片、砂紙(三種型號的砂紙:細的、中粗的和粗的)、刨子、水準儀,以及所有她當時叫不上名字、如今仍然叫不上名字的東西。工作間里的光線十分昏暗,只從房頂垂下一隻掛滿了蜘蛛網的40瓦燈泡,燈光總是對準父親工作的身影。屋裡瀰漫著灰塵、油污的氣味,還有煙斗冒出的煙味,她現在似乎得出一條規律:每個做父親的都必定抽煙。煙斗、雪茄煙、紙煙、大麻煙、印度大麻煙、萵苣煙,反正逃不出一個煙字,因為煙味是她童年時代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把那個扳手遞給我,法蘭妮。不是那把小的。今天在學校做什麼了?……是嗎?……那麼,羅德斯為什麼要把你推倒呢?……是呀,很嚴重的擦傷。不過跟你衣服的顏色倒是挺相配的,你不覺得嗎?現在你只要找到羅德斯,讓她再把你推倒一次,把另一條腿也擦傷,那兩邊就對稱啦。把那把大起子遞給我,好嗎?……不,黃把的那個。」

「法蘭妮·戈德史密斯!馬上給我從那個骯髒的地方滾出來!把校服換下來!馬——上!你又要髒得不成樣子了!」

即使到了現在,她已經21歲,她還會彎腰穿過那道門,站在父親的工作台和那個冬天裡暖洋洋讓人昏昏欲睡的古老的本·弗蘭克林爐子之間,捕捉星星點點小法蘭妮·戈德史密斯在這間屋子裡長大的感覺。這是一種虛幻的感覺,幾乎總是帶著淡淡的憂傷,回憶起她已經很少憶起的夭折的哥哥弗雷,他曾經多麼健壯地成長,可終於像斷線的風箏一樣飛走了。她站在那兒,聞著無孔不入的油味,聞著潮濕的霉味,和父親的煙斗散發出的淡淡的煙味。她幾乎想不起那時候自己是怎樣一個小小的、小小的小女孩,可是離開這個地方,她有時候反倒會記起來,而這種感覺是愉快的。

不過現在還是來說說客廳吧。

客廳。

如果說工作間就像父親的煙斗發出的幻覺般的氣味(他有時在她耳痛的時候,輕輕地把煙噴進她的耳朵,不過之前他總是先讓她保證不告訴卡拉,因為她要是知道了,一定會大發雷霆),是童年時代幸福的象徵,那麼客廳則代表著一切你希望永遠忘掉的童年的記憶。不跟你說話的時候把嘴巴閉上!記吃不記打!立刻上樓換衣服,你不覺得穿這個不合適嗎?你的腦子是木頭做的嗎?法蘭妮,別抓弄你的衣服,人家還以為你身上有跳蚤呢。你安德魯叔叔和卡萊娜嬸嬸會怎麼想?我的臉都讓你給丟盡了!……在客廳,你必須保持緘默;在客廳,你想搔癢卻不能;在客廳,不絕於耳的是專制的命令和無聊的談話,親友捏痛你的面頰;噴嚏不能打,笑不能笑,還有最受不了的,連呵欠也得憋回去。

客廳的中心是那隻時鐘,那隻令她母親魂牽夢繞的時鐘。這隻鍾是卡拉的祖父托賓斯·鮑恩1889年搬回家的,此後幾乎立即被奉為傳家寶,多年來歷經變遷,每次都被小心地包好,買好保險,隨著全家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這隻鐘的誕生地是紐約州的布法羅,一家名叫托比亞斯的作坊,那地方的煙味和齷齪勁絲毫不亞於彼得的工作間,雖然這種比較要是讓卡拉聽到一定會斥為風馬牛不相及),當家族中有人因癌症、心臟病或事故去世時,這隻鐘有時又被從家裡的一個位置挪到另一個位置。自從彼得和卡拉大約36年前搬進這棟房子,這隻鍾就一直立在客廳里,忠實地守著自己的崗位,滴嗒,滴嗒,把平淡無奇的時間細細密密地分割開來。如果她願意,這隻鍾總有一天會是她的,當法蘭妮注視著母親蒼白、震驚的面孔,她曾經認真地想過。可是我不想要!我不想要,而且也不會要的!

在這個房間里,玻璃鐘下放著一些乾花,地上鋪著一塊嵌著暗紅色玫瑰花圖案的鴿灰色地毯,一扇雅緻的凸肚窗俯瞰山下的1號公路,公路和花園之間是一大片水蠟樹樹籬,這是在加油站剛剛在公路拐角處出現的時候,卡拉以一種不折不撓的熱情,不斷催促丈夫種下的。這樹籬一經種下,她又熱情不減地催促丈夫想辦法讓樹籬快些長高。法蘭妮心想,即使是放射性肥料能幫她拔苗助長的話,她也決不會棄之不用的。隨著樹籬不斷長高,卡拉關於水蠟樹的抗議的雜訊在逐漸減小,估計再過兩年左右,這雜訊就會完全消失,因為到那時,樹籬的高度就會把那個討厭的加油站完全遮住,使這神聖的客廳從此免遭褻瀆。

至少,有關這個話題的雜訊將會消失。

牆紙上巨大的綠葉紅花的圖案幾乎和地毯上的玫瑰花同樣暗淡。早期的美式傢具和一套深色的紅木雙門傢具。一隻僅供展示的壁爐,壁爐旁邊永遠一塵不染的紅磚地面上,一成不變地擺著一截樺木。在法蘭妮看來,那截木頭怕是早已乾燥得像報紙一樣一點就著。樺木上面吊著一隻巨大的罐子,大得足以供小孩在裡面洗澡。罐子是從法蘭妮的曾祖母手中傳下來的,它一成不變地懸掛在那塊永恆的樺木上面。壁爐台的上方,結束這一部分畫面的,還有那桿一成不變的燧發槍。

平淡無奇的時間被分分秒秒地分割開來。

她最早的記憶之一,就是在那塊印著暗紅色玫瑰花圖案的鴿灰色地毯上撒尿。她那時大約3歲,還沒有經過長時間的訓練,可能也沒有獲准進入這間重要場合專用的客廳,因為小孩子製造意外的機會比較多。不過不知怎麼她還是進去了,然後就看見她的母親百米衝刺般跑過來,一把抓起她,想趁那要命的事情還沒發生趕緊阻止她,可是她已經憋不住了,屁股周圍的鴿灰色地毯慢慢變成暗灰色,她的母親尖聲高叫起來。那污漬最終被洗去了,可誰知道經過了多少次耐心的洗滌?也許上帝會知道,反正法蘭妮·戈德史密斯不會知道。

那一次,法蘭妮和諾曼·伯斯坦躲在穀倉里,一邊的乾草上堆著兩人的衣服,正在彼此觀察的時候被母親撞個正著,母親就是在這間客廳里給她訓話的,聲色俱厲,毫不含糊,不厭其詳。當平淡無奇的時間被那隻老爺鐘莊嚴的滴答聲分割得支離破碎,卡拉問她,要是讓你光著身子到國家一號公路上遛一圈,你願不願意?那會怎麼樣?6歲的法蘭妮哭了起來,不過說不清什麼原因,她總算抑制住了漸漸逼近的歇斯底里的發作。

10歲的時候,有一次她騎在車上,只顧回頭對喬治亞特說話,一下子撞在了郵筒上。她的頭磕破了,鼻子流了血,雙膝也蹭破了皮,眼前一陣金星亂冒。恢複清醒之後,她沿著車道蹣跚地走回家,眼淚汪汪地,被那麼多從自己身上流出的血嚇壞了。她本來要找父親求救的,可是父親上班去了,她只好磕磕絆絆地進了客廳。她的母親正在給維爾納太太和佐治太太沏茶。出去!她尖聲叫道。接著她跑過去,抱住法蘭妮,喊著:「哦,法蘭妮,哦,親愛的,出了什麼事,看你可憐的鼻子!」可是她還是把法蘭妮領到廚房,因為那裡的地板不怕被血玷污。儘管她一直柔聲撫慰,可法蘭妮永遠也忘不了,她的第一個反應不是「哦,法蘭妮!」而是「出去!」她最關心的是那個客廳,在那裡,平淡無奇的時間可以一分一秒地走,而鮮血卻沒有權利流。永遠忘不了這一幕的也許還有佐治太太,儘管法蘭妮當時淚眼模糊,她還是瞥到了這位女士在那一瞬間臉上震驚的、不敢相信的表情。從那以後,佐治太太幾乎再也沒有登門。

初中一年級的時候,她的成績單上的品行分得了個「差」,於是她自然被請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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