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日落之後的某個時刻,他們襲擊了他。當時他正沿著27號國家公路往前走。這條公路離穿過小鎮的主街差不多有一英里。再往前走一二英里,他就要向西拐上63號公路,從那裡開始北上的漫漫旅途。大概是剛才喝了兩瓶啤酒的緣故吧,他感覺有些遲鈍,但已經意識到什麼地方不大對勁。就在他努力回憶躺在酒吧另一頭的四五個本地人時,他們從藏身的地方鑽出來,朝他沖了過來。

尼克使出渾身解數,拚命反抗。他擊倒一個,又重重一拳打破另一個人的鼻子,血流了出來。有那麼一兩次,他甚至認為自己有希望擊退他們。他不發一聲的搏鬥讓他們多少有點不安。他們下手並不狠,大概以前幹這種事的時候沒遇到過什麼麻煩,當然也沒有想到,在這個背著背包瘦削的青年這裡,會遇到這麼激烈的反抗。

他的下巴上挨了一下,有人用一枚類似圖章的戒指打破了他的上唇,一股血流暖暖地湧進嘴裡。他往後一個趔趄,被人扭住了雙臂。他拚命掙扎,剛掙脫出一隻手,又有一拳打來,像滑落的月亮,掉在臉頰上。在右眼閉上之前,他又看到了那枚戒指,在星光下閃著幽幽的光。他眼前金星亂躥,感覺到自己的意識開始飄散,飄散,不知落在了什麼地方。

他又驚又怕,更加拚命地掙扎。戴戒指的男人來到他面前,尼克害怕再次被擊中,搶先抬腳,踢在他肚子上。男人的呼吸急促起來,他起腳再踢,又是一陣透不過氣的喘息聲,像一隻患了喉炎的狗。

其他人包抄過來,在尼克的眼中,他們只是一群影子,一群肌肉發達的影子,穿著灰色襯衫,挽著袖子,露出強壯黝黑的二頭肌。腳蹬粗短的工作鞋,雜亂油膩的頭髮搭拉到眉毛上。在最後一線日光就要消失的時候,這一切像噩夢般地開場。鮮血流進他圓睜的眼睛裡。背包被扯掉了,拳頭雨點般地落下來,他成了一個沒有骨頭的布娃娃,在行將斷裂的鋼絲繩上顫悠。他還沒有完全失去意識。耳邊只有拳頭落下時急促的喘息聲,和旁邊茂密松林里夜鶯清脆的叫聲。

戒指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抓住他,」他說,「抓住他的頭髮。」

幾隻手同時抓住了他的胳膊,有一雙手插進尼克蓬鬆的黑髮里。

「他怎麼不叫呢?」又一個人不安地問道,「他怎麼不叫呢,雷?」

「我說過不要叫我名字,」戒指說,「我他媽的怎麼知道他為什麼不叫。我要給他點顏色瞧瞧。狗日的剛才踢我。該死的,不要命的傢伙。」

拳頭划了個弧線,落了下來。尼克的腦袋猛地往旁邊一歪,戒指劃破了臉。

「抓住他,我再說一遍,」雷嚷道,「你們是幹什麼吃的?」

拳頭又落下來,尼克的鼻子像被打壞的,滴著液汁的西紅柿。牛喘一般地大口呼吸著。意識只剩下細細的一條線。他只得張開嘴巴,大口地呼吸夜晚的空氣。夜鷹又叫起來,甜美的獨唱。尼克這次聽到的並不比上次多。

「抓住他,」雷說道,「抓住他,該死的。」

又是一頓拳頭。兩顆門牙隨著拳頭的揮舞被打落。他最大的痛苦是無法叫喊。兩腿也起不到支撐身體的作用了,一點點地軟癱下來,背後的幾隻手捉住他像拎著一隻面袋。

「雷,夠了,你想弄死他嗎?」

「抓住他,狗日的剛才踢我,我要給他點顏色瞧瞧!」

路面撒滿了燈光,兩旁的矮樹叢里,夾雜著高大的老松樹。

「哦,主啊!」

「扔了他,扔了他!」

是雷的聲音,但他似乎已經走開了。尼克模模糊糊地感到慶幸,他所剩無幾的意識已多半被嘴裡極度的疼痛所佔據,舌頭能感覺到牙齒的碎塊。

幾隻手推搡著,把他弄到了馬路中央。迎面而來的燈光整個兒罩住他,像站在舞台中間的演員。刺耳的剎車聲。尼克搖晃著胳膊,努力想挪動雙腿,可是兩腿根本不聽使喚。他們把他交給了死神。他跌倒在砂石路面上,四周接二連三地響起尖厲的剎車聲和輪胎摩擦聲。他木然地等著車輪從身體上輾過,起碼,他不會再感覺到嘴裡的疼痛。

幾塊濺起的石子打在臉上,眼看著一隻輪胎在離自己臉不到一英尺的地方停下來,一塊白色的小石子嵌進了汽車輪胎縫裡,像夾在指間的一枚硬幣。

石英碎片,他的腦子裡閃過支離破碎的概念,接著昏了過去。

尼克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床鋪上。床板很硬,這三年來,他還睡過比這還硬的床板。他費力地睜開眼。眼皮像是粘在了一起,被擊中的右眼,只能半睜半閉。

他盯著滿是裂縫的灰色水泥天花板。天花板下面有幾根管子,管子上呈「之」字形纏著絕緣膠帶。一隻大甲蟲正沿其中一根管子忙碌地爬來爬去。他的視野被一根鎖鏈分成兩半。他輕輕地抬起頭,立刻掠過一陣要命的頭痛,他看到另一根鏈子從床鋪的末端連著牆上的一個螺栓。

他把頭轉向左邊(又是一陣疼痛,不過沒有剛才那麼可怕),看到一堵粗糙的混凝土牆,上面也有一道道裂縫。牆上到處都是字跡,有些墨跡未乾,有些則是很久以前留下的,上面的話大都狗屁不通。

這地方有臭蟲。路易斯·拉貢斯蓋,1987年。

我喜歡把它放在屁眼裡。

神學博士真可笑。

喬治·普林手淫。

我仍然愛你,蘇珊。

這地方叫薩克斯。傑里·利德,1981年。

牆上還有些畫,畫著低垂的陰莖,巨大的乳房,筆法粗糙的陰道。所有這一切都告訴尼克,這是一間牢房。

他小心翼翼地用兩肘支撐起身體,讓雙腳(腳上套著薄薄的拖鞋)搭拉在床沿上,然後改成坐姿。渾身的疼痛一次次地震蕩著頭部,脊柱發出可怕的嘎吱聲;胃在肚子里恐懼地縮成一團,一陣昏厥般的噁心襲來,最叫人心慌氣喘的噁心,他難受得恨不能對上帝呼喊,求上帝讓這陣痛苦快快過去。

不過他並沒有喊出聲——他無法這樣做——尼克把頭枕在膝蓋上,一手托臉,等著噁心勁過去。他覺察到一邊的臉頰上貼著膏藥,他皺了幾下這邊的臉頰,想判斷醫生在那兒添了幾個針腳。

他向四周看了看。牢房的面積不大,形狀像一隻倒立的餅乾盒,床頭就是裝著柵欄的門。床腳有一隻沒有蓋子也沒有環的馬桶。他十分小心地轉動僵硬的脖子,發現頭頂有一個帶柵欄的小窗戶。

他在床沿上坐了一會兒,確定自己不會昏倒之後,抓住身上不成樣子的、膝蓋處已經磨損的睡褲,蹲坐在那個容器上,開始撒尿。這過程持續了至少1個鐘頭。然後他扶著床沿站起身,一副老態龍鐘的樣子。他回頭看了看那尿桶,擔心尿里有血,好在沒發現紅色。他放水把尿衝掉了。

他小心地走到帶著鐵條的門前,朝外張望,外面是一條長長的走廊。左邊是瀰漫著酒氣的混合牢房,裡面有5張床鋪,其中一個鋪位上躺著個老人,一隻手像木棍一樣垂到地上。右邊是走廊,盡頭有一扇開著的門。走廊中央吊著一隻燈,發出昏暗的、綠瑩瑩的光,像他在游泳池見過的那種。

一個影子漸漸地拉長,在走廊盡頭敞開的門上晃悠,接著一個身著卡嘰布衣服,曬得黝黑的男人走了進來。他扎著武裝帶,別著一把碩大的手槍。他把大拇指插進褲兜里,眼睛盯著尼克,足足1分鐘沒有說話。然後開口道:「小時候,我們在山上射中了1隻美洲獅,然後越過又臟又硬的山石,從20英里遠的地方把它拖回鎮上。到家的時候,那畜牲的全部氣力只能動一動眼睛了,我從沒見過那麼可憐的眼神。除了它,你的眼神就是最可憐的了,孩子。」

尼克覺得他這番話是有備而來,字斟句酌過,專門為餅乾盒柵欄後的那些鄉巴佬和流浪漢準備的。

「你叫什麼,巴巴盧加?」

尼克把一個手指放在破裂腫脹的嘴唇上,搖了搖頭。又把手放在嘴巴上,然後抬手輕輕地在空中划了一條斜線,又搖了搖頭。

「什麼?不會說話?不是想騙我吧?」他的口氣相當友好,可惜尼克無法辨別語調的變化。他從空中抓過一支看不見的鋼筆,寫了幾個字。

「要支鉛筆?」

尼克點點頭。

「就算是啞巴,怎麼會沒有一樣證件呢?」

尼克聳了聳肩。他翻出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摸緊拳頭向空中揮去、這個動作又讓他感到一陣頭痛,胃裡一陣翻江倒海。他用拳頭輕輕敲打自己的太陽穴,眼睛往上翻著,身體趴在柵欄上。最後,又指了指自己的空口袋。

「被人搶了?」

尼克點點頭。

穿卡嘰布的人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兒他從辦公室回來,拿著一支筆頭粗粗的鉛筆和一本便箋簿。他把這兩樣東西塞進柵欄。便箋的開頭上寫著「備忘錄」和「約翰·貝克司法官辦公室」。

尼克把便箋倒轉過來,用鉛筆敲著上面的名字,挑了挑眉毛以示探詢。

「對,是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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