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太陽剛落下去,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地上籠罩著一層薄薄的餘輝,就在這電影人稱作「奇妙時刻」的短短几分鐘里,維克·帕爾弗里從昏昏沉沉中清醒過那麼一小會。

我要死了,他想。這幾個字在腦際怪異地響過,他產生一種幻覺,以為自己喊出了聲,其實並沒有。

他環顧四周,看到一張病床,他覺得自己的肺里像是浸滿了水,於是彎腰想坐起來,這才發現自己被銅絲嚴嚴實實地包裹著,床邊都向上翹著。看來是遭了不少罪,他想,覺得有點好笑。真是見鬼了。最後才想起:我這是在哪兒呢?

他脖子上圍著塊涎巾,上面滿是痰跡。頭又疼了起來,各種千奇百怪的念頭在腦子裡忽隱忽現。他知道自己剛才一直昏迷著……說不定還會昏過去。他真是病了,看眼下的情況,不會很快痊癒,連好轉也談不上,不過是片刻的緩解而已。

他用右腕內側碰了碰前額,便又立即彈了回來,像被火爐燙了一下。好傢夥,燒得還真厲害。渾身上下還插滿了管子,兩根細細的透明管從鼻孔里鑽出來,還有一根從床單下面盤曲而出,和地板上的一個瓶子連著,至於另一頭連著什麼部位,他心裡很清楚。床邊的架子上吊著兩個瓶子,分別伸出兩根管子,在頭上合二為一成Y狀插進胳膊里。這是靜脈注射。

你還覺得不夠嗎,他想。除了這些管子,還有七纏八繞的電線。頭皮上,前胸上,左臂上也有,還有一根像是粘在了肚臍上,把肚臍蓋了個嚴嚴實實。他敢肯定,屁眼裡也塞進了什麼東西。天知道是什麼鬼玩意,不會是他媽的雷達吧?

「嗨!」

他想大聲叫喊,嘴裡發出的卻是重病之下氣若遊絲的呻吟。這聲音也是好不容易才擠出來,嗓子里的粘痰快讓他喘不過氣來了。

媽媽,喬治把馬牽進來了嗎?

他開始囈語,紊亂的意識像流星般陡地划過。那一刻,他幾乎完全陷入幻覺之中。我活不了多久了,他想。這想法讓他感到恐慌。看著骨瘦如柴的胳膊,他估計體重起碼掉了30磅,而且,這還只是個開始。這病……誰知道這是什麼病……遲早會要了他的命。他會像個虛弱的老人,胡言亂語一通,然後死掉。想到這裡,他不禁毛骨悚然。

喬治和諾爾馬·威利斯約會去了。維克,你自己去牽馬吧,把草料袋掛上,聽話。

不是我的事。

維克多,你愛媽媽,對不?

沒錯,但這不是

你真的愛媽媽,對不?媽媽感冒了。

不,不是感冒,媽媽。是肺結核,得這病會死的。要是喬治去朝鮮,不出6天就得死,也就是寫一封信的時間,然後是砰!砰!砰!喬治是……

維克,幫幫媽媽,把馬牽進來,我最後再說一次。

「是我感冒了,不是她,」他嘟囔著,又恢複了神智,「是我。」

他打量著房間的門,心想就算是醫院,也不會有這麼滑稽的門。四角是圓的,邊框用鉚釘固定著,下框至少高出瓷磚地面6英寸。就是維克·帕爾弗里這樣的三流木匠也……

把連環畫給我,維克,你看的時間夠長了!

媽媽,他搶走了我的連環畫!還給我!還給我!

……不會把門做成這樣。這是扇……

(鐵門)

維克的意識里彷彿有個釘子,深深地扎進腦子裡,他拚命想坐起來,好把那扇門看得仔細些。是的,千真萬確,一扇鐵門。他怎麼會在一個裝著鐵門的醫院裡?出了什麼事?自己真要死了嗎?難道真該好好想想怎麼去見上帝了嗎?上帝,究竟是怎麼了?他很是絕望,極力想穿透這灰色的重重迷霧,可是只有說話聲,遠遠地傳過來,他聽不出說話的是什麼人。

要我說啊……他們只是說說……通貨膨脹,見他媽的鬼吧……

你最好把氣泵關上,哈潑。

(哈潑?是哈潑·斯科姆嗎?他是誰?這名字我很熟。)

他們死了,那麼……

把手伸給我,我把你拉出來……

把你的連環畫給我,維克。

太陽緩緩地落到了地平線後面,維克房間里的光控頂燈自動亮起來。維克這才注意到雙層玻璃後面有幾張臉,正神情嚴肅地注視著他。他驚叫一聲,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以為在他腦海里對話的就是這些人。其中有個穿白大褂的正急切地朝維克視野之外的什麼人打著手勢。維克已經是驚弓之鳥,受不了什麼驚嚇了。剛才悄無聲息亮起的燈光,和這幾張目不轉睛的臉(像是穿著白大褂的幽靈陪審團),讓他清醒了許多,他總算知道這是在什麼地方了。亞特蘭大。亞特蘭大,喬治亞。就是這幫傢伙來帶走了他,哈潑,還有諾姆和他老婆、孩子,他們還弄走了漢克·卡邁克爾和斯圖·雷德曼。天知道還有誰。維克又驚又怒。他是又打噴嚏又流鼻涕,可這不是霍亂,更不是染上倒霉的坎皮恩和他全家得的那種怪病。他發著低燒,還記得諾姆·布呂特步履踉蹌,讓別人攙著才上了飛機。他老婆大呼小叫地。小布呂特也在哭……哭著,咳嗽著。刺耳的、上氣不接下氣的咳嗽。飛機停在布倫特里郊外的一個簡易機場。想從阿內特鎮穿過去,就必須越過93號國家公路上的路障,一些人正在架設鐵絲網……伸向沙漠的鐵絲網……

怪門上的紅燈閃了起來。嘶嘶作響,接著是氣泵啟動的聲音。聲音停下來的時候,門開了。走進一個人,穿著臃腫的白色充氣服,戴著透明面罩。他的頭在面罩後面來回地搖晃著,像是裝在盒子里的氣球。他背著高壓氣瓶,說話聲音生硬刺耳,像是經過了技術處理,完全沒有人類的特徵,倒像是遊戲機在戰勝你時發出的聲音:「再來一次,年輕人」。

刺耳的聲音響了起來:「感覺怎麼樣,帕爾弗里先生?」

維克沒有作聲,他又昏了過去。他在白衣人的透明面罩里看到了媽媽的臉。爸爸最後一次帶他和喬治去療養院看媽媽的時候,她穿的就是一身白衣。為了不傳染給其他人,她只能住進療養院。肺結核正在肆虐,沾上了就得死。

他和媽媽說話……說他以後會聽話,會把馬牽回家……告訴她喬治把連環畫拿走了……問她是不是感覺好些……問她是不是不久就可以回家……白衣人給他打了一針,他睡得更沉了。白衣人瞥了一眼玻璃牆後面的幾張臉,搖了搖頭。

他用下巴「卡嗒」一聲撥開頭盔通話器的開關,說:「要是這一針再不起作用的話,他恐怕活不到午夜了。」

對維克·帕爾弗里來說,「奇妙時刻」結束了。

「請把袖子挽起來,雷德曼先生,」一頭烏髮的漂亮護士說,「不會太長的。」她戴著手套,拿著血壓箍帶。面罩後的臉微笑著,那笑容讓人覺得他們在分享著一個有趣的秘密。

「不行!」斯圖說。

笑容略微有些收緊。「不過是量量血壓,用不了1分鐘。」

「不行。」

「是醫生的吩咐,」她說,口氣開始公事公辦。「請吧。」

「既然是醫生的吩咐,讓我跟醫生談。」

「他現在可能正忙著。您只要……」

「我可以等他。」斯圖不動聲色地說,絲毫沒有去解襯衫袖口的意思。

「這只是我的工作。您不想給我找麻煩,是不是?」這一次,她送過來一個攝人心魄的笑容。「您只要讓我……」

「我不會合作的,」斯圖說,「回去告訴他們,讓他們派個人過來。」

護士的神色有些不安,她走到鐵門旁,掏出一個方鑰匙插進鎖眼。氣泵啟動了,門「噓噓」地打開,她走了出去。門再次關上的時候,她嗔怪地看了斯圖一眼,斯圖回敬以平靜的眼神。

門一關,他就從床上坐起來,煩燥地踱到窗前——窗戶鑲著雙層玻璃,外面用柵欄封死——外面漆黑一團,什麼也看不見。他回到床邊重新坐下。他穿著一條褪色牛仔褲,上身是件格子襯衣,腳上套著一雙褐色長統靴,靴邊的線腳已經有些開縫。他抬手摸了摸臉,針扎一般,恨恨地把手縮了回來。他的鬍子長得很快,他們不許他刮臉。

做實驗他不反對,但他不能接受這種把人扔到黑暗和恐怖之中的做法。他沒病,至少現在沒有,但已經擔驚受怕了很長時間。他不想再跟這些敷衍、哄騙的言語周旋下去,他想馬上知道阿內特究竟出了什麼事,那個坎皮恩和這些事到底有什麼關係?這樣,他至少可以知道自己害怕什麼,不用再不明不白地提心弔膽。

他們也想過讓他問點什麼,從他們的眼神里,維克能看出來。醫院總有一套隱瞞真相的慣用招術。4年前,他的妻子死於癌症,那時她只有27歲。開始只是子宮出了點問題,癥狀緊接著像野火般迅速蔓延到全身,那些日子,醫生是如何迴避她提出的種種問題的:要麼顧左右而言它,要麼泛泛地告訴她一大堆技術性的東西,斯圖都是親身參與的。所以,他乾脆什麼也不問,他看得出,這讓他們覺得不安。現在,是開口的時候了,也就是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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