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洛多尼·拉西姆手記 A

御手洗教授問我,在個人的領域上,我是否認識出現在我畫作上,僅出現臉部的女人。然後我告訴他,我想起和坎諾有關的一些事情了。

要我回答和坎諾有關的事,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我雖然說我想起來了,但是我想起來的東西卻不完整。就像問我畫中女人的生死問題一樣,我覺得她們是活著的,但也是死了的。我雖然想起一些事情,但又好像想不起任何事情。

我心中的坎諾,和人們口中的迪蒙西村,是完全不同的地方。坎諾在迪蒙西地下十碼之處,是個像一面大鏡子一樣的世界。不,不是的,迪蒙西才是坎諾的鏡子。

迪蒙西村天主教教堂的正下方,有一個外觀和建築材料分寸不差,完全一樣的教堂。在迪蒙西村消防隊地下十碼,也有一個和迪蒙西完全一樣的消防隊。這兩個村子裡住著外貌相同,性格相似的人類,他們各自過著自己的生活。不過,他們彼此之間沒有聯絡,也沒有往來,完全各行其是。

我想起來的,是坎諾村。所以,人們若問我是否已經想起迪蒙西村的事時,我的回答是「NO」。

御手洗教授問我:「你想去坎諾的村子看看嗎?」

又問我:「你不想去……你不想回去坎諾嗎?」

更說:「或許去到那裡之後,你的情緒就會穩定下來。」

他不知道他對我說的話,是多麼可怕的事情。我的心情絕對不可能因為去了坎諾就穩定下來的。因為過去四十年來,回去坎諾的想像,一直存在我的內心裡,那個想像讓我長年生活在可怕的心情之下。光是想像,就讓我生活得如此悲慘,真的去到那裡的話,我想我一定會瘋掉的。那是十分危險的事情。

我知道御手洗教授想問我什麼,好幾次我都感覺到,他想問的話已到了他的喉嚨。他想問的是:「你不能告訴我嗎?一開始的時候,你為什麼會去那個村子?」

我明白他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他知道我的秘密全在那個村子裡。

可是,不論是誰都有不想讓人知道的事情。我和普通人不一樣,宿命里有無法擺脫的苦惱,我是猶太人。我知道鐘塔上的女人是誰,因為我想起來了;我也知道在刺葉桂花樹的枝葉間,是哪個女人的臉,我也想起她了。

我甚至可以說出她們的名字。鐘塔上的女人名叫柯妮·達文生,刺葉桂花樹上的女人叫波妮·貝尼。她們兩個人都是婊子、母狗,是不應該活在世上的母狗。

那裡是個母狗群集的村子,其中最惡劣的,就是她們兩個。她們會在人們經過的地方徘徊,嗅出任何可以散播謠言的種子,然後到處亂撒。她們是世上最低賤的一群,連神都唾棄她們,所以我就把她們殺死了。

至於我們母子為什麼會去那個村子呢?這當然是有原因的,對我們母子而言,那個村子是我們的應許之地。我母親的血液里,流著蘇格蘭人的血,她原本就是那附近的人。

我們一直想擺脫加諸我們身上的特殊命運。我雖然只是一個孩子,卻深深煩惱著自己存在的問題。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只有我們這個人種活得這麼辛苦?為什麼我們的周圍總是充滿血腥?為什麼我們不能像別人一樣快快樂樂地慶祝耶誕節?為什麼只有我們必須過著永遠流浪的生活?

我和母親都很喜歡英國人唱的那首歌。聽過幾次之後,我就記下來了,所以可以在耶穌出生地的教堂旁邊,和基督徒們一起唱。

「從前,他的腳走過英國綠色的山林,英國美好的牧場上,神的羊群跳躍著。

「神職者們的臉,曾在我們布滿烏雲的山丘上發光;但是黑暗魔王把耶路撒冷變成他的磨坊了嗎?

「把我的金色大弓給我,把我的願望之箭給我。

「雲開了,將我的槍給我。我那點了火的兩輪馬車還沒準備好嗎?

「我不會停止精神戰鬥,我手中的劍永遠不會沉睡。

「直到我們在英國的快樂綠地上,建起耶路撒冷為止。」

我們母子已經厭煩了迦南的耶路撒冷,那個靈魂的聖地一點也不安穩,所以我們想要像這首聖歌描寫的那樣,去英國開創新的耶路撒冷,我們渴望去那裡,想死在那裡。我們一天也不想多等了。當然,只靠母子兩人的力量,是絕對建築不了那樣大的城市,所以,我們只想在英國建立自己心中的耶路撒冷。

在以色列的時候,我們家族住在西耶路撒冷的老舊公寓里。我出生在這個紛擾不斷的街區。我一歲時,耶路撒冷的戰亂波及全國,後來在英國人的調停下,我們的國土分裂為二。可是這個調停的結果對以色列有利,結果引起阿拉伯國家的憤怒,於是戰爭又起,我的父母只好抱著我逃離故鄉。因為戰亂的關係,我是在缺乏食物的時代下長大的。以色列雖然贏得了第一次中東戰爭,可是自我懂事以來,我的周圍幾乎每天都有人被殺死。

拉西姆家族住的公寓地點非常好,用走的就可以到寢殿之丘和哭牆。母親常自負地說我們住的地方是西耶路撒冷最熱鬧的街區,是靠近亞弗路的高級住宅區。

當街區平靜,沒有紛亂的時候,我們家多少可以有點積蓄,所以算得上是富裕的家庭。當時父親在亞弗路上有兩家店面,一家是服裝店,一家是潔凈餐廳(專賣猶太教徒食物的餐廳)。餐廳里有培果(猶太教徒的麵包),和潔凈食物(猶太教徒吃的食物)。局勢穩定時,兩家店的生意都很好。

和父親開的餐廳相隔兩個店面的店家,是一個巴勒斯坦女性開的服裝店。父親常帶我去她的店裡買衣服,她也常到父親的餐廳吃飯。我們和穆斯林(伊斯蘭教徒)都不吃豬肉,所以穆斯林也可以接受猶太教徒的食物。猶太教徒信仰的神和穆斯林信仰的神是親戚,所以根本沒有互相仇視的必要。我六歲以前,耶路撒冷這個地方一點也不可怕。

可是,自從那個晚上以後,我們家的生活就一下子掉進地獄裡。原因是我在亞弗路撿到一支鋼筆。那是一支可以畫出粗線條的鋼筆。吃晚飯的時候,父親在餐桌上把玩那支筆,筆卻突然爆炸了。父親滿臉鮮血地被送到醫院。父親沒有立即死亡。鋼筆爆炸後,父親又活了一個禮拜左右,然而那一個禮拜對父親而言什麼意義也沒有吧?不過,卻是讓母親有心理準備的時間。那段時間裡真正受苦的人,只有父親一人。那時我常和母親在一起,有時還獨自坐在走廊的長椅子上。

坐在長椅子上時,我的心裡會浮現強烈的懊惱,為什麼我要撿那支鋼筆呢?為什麼我要把那支鋼筆帶回家呢?我到底做了什麼可怕的事情呢?讓父親這麼痛苦,我要如何補償才好呢?母親說父親會永遠待在醫院裡,所以我想:我們也會和父親一樣,一直住在醫院:或許我們已經沒有家了。

父親躺在病床上的時候,我只被允許見他一次,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時候。那時離爆炸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但父親的臉已經不像一張人的臉。繃帶包住他的整個頭部,我只能從繃帶的縫隙里,看出他的臉頰、鼻子、嘴唇都已腫脹不堪,他的嘴巴裂開到臉頰,分不清眼睛的位置到底在哪裡。那時的父親一定什麼也看不見了。父親裸露的上半身完好無傷,讓我覺得很不可思議。他的身上沒有傷痕,右手上雖然包紮著繃帶,左手卻和上半身一樣,沒有受傷。父親當然也無法說話,他的身體還是人類的身體,但是他的頭部卻像一顆形狀奇怪的蔬菜。

那時的父親為什麼沒有穿衣服呢?大概當時是夏天,天氣炎熱的關係吧!我不清楚父親當時是否還有意識,我只知道自己犯了無法彌補的錯誤,讓身為全家支柱的父親,變成那個樣子。

我對父親的事悔恨不已,即使後來移民到英國,進入當地的小學,只要一想到這件事仍然會掉眼淚。巴勒斯坦人為何那麼齷齪呢?小孩子對那樣的小玩意,一定會好奇的撿起來看。不是嗎?他們明明知道,卻還在那樣的東西里安裝了炸彈。而我也太愛玩了,所以才會上他們的當,把那樣來路不明的東西帶回家。其實我的家境不錯,想要鋼筆的話,家裡一定會買給我的。我可以過著物資不缺乏的生活,全拜父親所賜——後來我才知道的鋼筆炸彈的爆炸對象,其實並不是以色列人,而是巴勒斯坦難民營里的人的。因為難民很窮,小孩子們會到處撿東西,看到地上有玩具,一定會撿回家玩。我是被報復巴勒斯坦人的攻擊行動給牽連了。

可是,就算知道了那樣的事,我的憤怒仍然無法平息。從前耶路撒冷是耶和華指導以色列人的地方,是以色列人的聖地,但現在巴勒斯坦人卻賴住在人家神聖的應許之地不走,這是不可原諒之事。父親的個性溫和而穩重,卻因炸彈鋼筆而導致肉體痛苦不堪,並且在一個星期以後死亡。平心而論,對巴勒斯坦人而言,父親什麼錯也沒有。他十分體諒巴勒斯坦人,對他們做出種種讓步,總是在思索如何與他們和平共處。

父親死後,他留下的兩個店面便由母親一人照顧。可是母親在社區的人際關係不如父親,體力上也比不上身為男人的父親,所以只好結束服裝店,專心照顧餐廳。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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