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一世安 第四章

陳宮的子夜伴隨更聲而來,這將是我在人世度過的最後一個月夜。

冰窖中放置的桐木琴琴面已凝出霜燼,我坐在琴台前,身上裹了蘇儀帶給我的白狐裘,趁著隨子夜到來而滅掉的第一盞燭光,輕聲吟響那則自鮫珠縫入便纏繞於意識的咒語。

我總以為自己不至於要用到它,那些修習華胥引而又沒有好下場的前輩們,我知道他們的最後一曲都是為自己而奏,且大多彈奏的正是這首子午華胥調。

編織了太多美夢,終有一日會忍不住將自己困於其中,這是人之貪慾,我雖不是為自己,卻也有不可言說的祈望,執著存在於心。

幽幽琴音隨著咒語停歇緩緩響起,漆黑的冰窖中陡然光芒大盛,天旋地轉中一道白影驀然出現在眼前,手在剎那間被握住,耳畔響起聲清越的虎嘯,我一瞬便猜到這個人是誰,待整個人都被捲入子午華胥調織出的幻境,雙腳羞地時,抬頭果然見君瑋凝重皺眉的臉,低頭則是半趴在腳邊埋著腦袋發暈的小黃。

我有一瞬間不知該說什麼。他將頭偏向邊:「你想要做什麼,我都聽蘇儀說了。你不要怪她,是我逼她的。」頓了一會兒,微微垂頭看著我,「父親和我一直在找你,若是你開心,當然不必來找我,可你不開心的時候,阿拂,為什麼也不來找我呢?」

我蹲下來拍拍小黃的頭:「君師父還好吧?聽說慕言並沒有為難他。」想了想,盡量用輕鬆的語氣講給他聽,「大約你也曉得的,這是我最後的時日了,其實你們應該當作我已經死掉了,自我重生的那一天開始,大家就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的不是么?但我想用這所剩無幾的性命最後干一件有意義的事,你是來阻止我的嗎?」

小黃終於暈得差不多,縮著頭蹭了蹭我的手,它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頭上傳來君瑋沙啞的嗓音:「不,我是來幫你的。」

我震驚得瞪大眼睛,卻不是因為他的話,良久,聽到自己顫抖道:「君瑋你扶扶我,我腳麻,站不起來了。」

鼻尖傳來淡淡的月下香,那是他衣服熏染的香氣,許久不曾聞到過的馨香。我居然,恢複知覺了?

呼出的氣息散到空氣中,凝成淡淡的白霧,小黃的牙齒在我手指上嗑出一個出血的牙印,疼得人眉毛眼睛都擰成一堆。我終於敢相信,自己是真的恢複了知覺。

君瑋遞給我一面鏡子,銅鏡中映出光滑的額頭,額上那道令人煩惱的傷疤竟然也不見了,就像是回到十七歲時最好的年華,那是我最好看的時候。

這是,我最好看的時候。

一直以來,我都想讓慕言看看這樣的我。果然是以性命為代價奏出的子午華胥調,竟然還有令人在不屬於自己的夢境中一償夙願的功用,這性命,真是交換得一點都不冤。

君瑋看我吃驚又開心的模樣,覺得既然這樣,那麼我們首先應該去酒樓吃頓好吃的慶祝一下。雖然是個令人不忍心拒絕的提議,況且小黃一聽說要去酒樓立刻興奮得原地轉圈圈,但我還是掙扎著拒絕掉:「時間不多,還是先去找慕言吧。」

他皺眉看了我眼,用一句話就將我說服:「在這個幻境里,你已經是個大活人,不像從前吃不吃東西都無所謂。事到如今,你這樣不吃點東西怎麼有力氣去找他?」

幸好所處之處不是什麼荒郊野嶺,跟著君瑋,不久便到一處酒樓。能夠再次像個活人行走世間,雖然只是幻境,總比從前半死不活的好。

頭上微有落雨,滴滴打進河心,漾開圈圈漣漪,冬日蒙蒙的天空就倒映在清清河水裡。河邊即是酒樓。腹中一陣飢餓,兩步邁入大門,正打算挑個好位置,視線掃到臨窗的一桌,驀然無法移動。

軒窗開得老大,擋光的竹簾收上去,一束白梅顫巍巍探進窗內,斜斜開在四方桌上。白梅旁一盞青瓷酒壺,梅色映襯下瓷釉青翠欲滴,手執瓷壺正欲倒酒的男子一襲玄青的錦袍,鼻樑上方是一柄銀色面具。

慕言,想不到我們竟會在此相見。

他並未抬頭,似乎正側耳傾聽正對面的白衣男子說什麼,因是背對,只能看到那人手中摩挲的一隻黑玉手鐲。

我愣了愣,看來與他同行這人是公儀斐。君瑋大約也看到此等場景,但他怎麼能知道那人是慕言,只是推著我往裡間走。小二迎上來,殷勤笑道:「下面已沒什麼位子了,二位客官樓上請。」

我卻邁不動腳步。窗旁的慕言微微偏了頭,視線終於轉過來,卻沒有在我身上停頓。我抓住小二急急問:「小二哥可知今年是什麼年號?」已到二樓轉角處,小二撓頭道:「庄公二十三年呀。」

庄公。沒記錯的話,此時天下應只有一位庄公,便是黎庄公。黎庄公二十三年,這是我十六歲,正是和慕言在雁回山相遇兩年。那方才的淡淡一瞥,他到底是認出我來但覺得沒必要打招呼,還是壓根就沒有認出我來呢?

二樓坐定,本以為搞清楚所處何時何地,會至少留點緩衝時間供我從長計議,沒想到相遇如此突然。

我低著頭默默思考一會兒,覺得為避免重蹈覆轍,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讓慕言快點愛上我。這夢境可以永存,我卻不能永存,事實上現實中還有幾月可活,夢境里我仍只有那幾月壽命。若是這幾個月里慕言無法愛上我,終於衛國還是滅國,終於我還是殉國,這夢境絲毫不能改變,那我又何必以三月壽命換給他一個子午華胥境呢?

其實,夢境從這裡開始最好了,只要他能愛上我,我的任務便完成了,屆時留封信給他,讓他去衛國提親,那個正四處尋找他的、我的幻影一定會對他很好,讓他很幸福,他不會要想到走出這華胥之境。這樣,我就放心了。

打定主意,我招招手讓君瑋湊過來,同他商量:「你下趟樓好不好,幫我守著臨窗戴面具的那個客人,看他什麼時候走,他走時你給我個暗號。」

君瑋邊倒茶邊皺眉:「你想幹什麼?」

其實我是想要製造一次別開生面的相會,參看詩里詠的戲裡演的,打算等慕言剛剛出門就從二樓窗戶上跳下去,力求一舉落到他懷裡,給他留下一個不能磨滅的深刻印象。

當然這件事不能告訴君瑋,考慮到很有可能是我直接摔到地上,他不大可能讓我冒這個險,但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君瑋這個人有時候就是太保守了。

我想了想,老實告訴他:「那個人,是慕言。」

他手一抖,似乎是專註地凝視著手中的茶具,我以為他還要繼續說什麼,沒料到等半天,只聽他輕聲道:「好。」

君瑋在樓下守候多時,我喝完一盞茶,又喝完一盞荼,再喝完一盞茶,聽到一聲虎嘯,正端著茶杯想這是誰招惹小黃了,驀然反應過來,難不成是所謂的暗號?

急惶惶趕到窗邊,探頭一看果然瞧見梅樹旁欲撐開油紙傘的慕言,一個著急,還沒想好該從哪個角度跳,身子已經不聽使喚地離開窗沿直直墜了下去,而正下方慕言竟然毫無反應,我想過很多種落地的方式和姿勢,著實沒想到有可能是砸到他,一聲小心剛喊出口,身體驀然撞進一個胸膛。白梅的冷香縈於鼻端,頭上響起含笑的聲音:「姑娘才是,要多加小心。」

我手一抖,緊緊握住他的衣襟,身旁有男子可惜道:「做工如此精妙的一把傘,就這麼毀了,小姑娘,你可要賠給我們呀。」

停了停又道,「看來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不如再回去坐坐。」聽這聲調,果然是公儀斐。

我無暇理會,只是拚命回想剛才邊喝茶邊打了無數遍腹稿的台詞。那句我想了半天才想出來的既雅緻又不失弱質的開場白,它是怎麼說的來著?可還沒等想好,抱著我的這個人已經像要把我放到地上。我脫口而出:「你是不想要負責任嗎?」

一陣沉默,慕言還是放下我,慢悠悠道:「敢問姑娘,在下是怎麼不想負責任了?」

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脫口而出的是那句話,但這也不失一個契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胡編亂造:「在我的家鄉,未嫁的姑娘若是不小心被男子碰到,就一定要嫁給這個男子為妻的,不然就只有去自殺了。你剛剛抱了我,就要對我負責到底啊。」說完偷偷抬眼看了看他臉色。

慕言沒說話,公儀斐呵呵笑了兩聲:「這習俗還挺特別的,不過雨越來越大,你們是就打算站在這裡淋雨?」

當然誰也不想淋雨,還是轉回去在方才那張桌子旁坐下,小二暖了酒送上來,我一直等著慕言有所反應,直等到他握著酒壺將三隻酒杯都斟滿,才聽到一個輕飄飄的嗓音:「君姑娘是衛國人吧,我怎麼從沒聽說過衛國有這樣的規矩?」

我吃了一驚,趕緊抬頭:「你、你記得我?」

面具遮住他的表情,卻能看到唇角微微上翹,似想起什麼:「要想不記得,也不太容易……」順道將一盞暖過的酒遞到我手上,「應該有人跟著你呢?人呢?」

我用眼角餘光示意不遠處時不時瞟過來的君瑋:從現在開始我們倆就不認識了。示意完面對慕言問心無愧地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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