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鶯歌篇之十三月 第五章

此後一月,清池居秘密出入許多瘍醫。這些上了年紀的老醫師被蒙住眼睛,一個換一個抬進鶯哥的院子,不多時又被抬出去。院中流出的渠水泛出葯湯的污漬,棕色的藥渣一日多過一日。整個清池居在潺潺流水中靜寂如死。如死靜寂的一個月里,鶯哥身上舊時留下的刀傷劍痕奇蹟般被盡數除去,可以看出鄭國的整容技術還是很可以。可能是容潯想要鶯哥從裡到外都變成錦雀。骨子裡成為錦雀是不可能了,那至少身體要像錦雀的身體,就是說絕不能有半道傷痕。即使有,也不能是長劍所砍,應該是水果刀削蘋果不小心削出來的,這才像個身家清白值得容垣一見鍾情的好女子。

容垣治下一向太平,難以發生大事,鶯哥入宮成為這年鄭國最大的事,史官們很高興,你想,假如鶯哥不入宮,他們都不知道今年鄭史該寫些什麼。

能領著慕言踏過結夢梁走入鶯哥的夢境,因鮫珠令我們在某種程度上神思相通,但即便如此,也不能猜透甫入宮的這一夜,坐在昭寧西殿的鶯哥到底在想些什麼。明明十月秋涼,她手中仍執了把夏日才用得著的竹骨摺扇,天生帶一股冷意的眉眼斂得又淡又溫順,完全看不出曾經是個殺手。當她執起摺扇敲在腳邊小雪豹頭上,企圖讓它離自己遠一點兒時,我們弄明白了這把摺扇的具體用途,只是還來不及進一步探究,容垣已出現在寢殿門口。

其實從我和慕言站的角度,著實難以第一時間發現容垣行蹤,只是感到一股迫人氣勢迎面撲來,抬起頭,就看到鄭侯頎長的身影近在咫尺,掩住殿前半輪明月。這說明容垣註定是一國之君的命。一個人的氣勢強大得完全無法隱藏,那他這輩子除了當國君以外,也不能再當其他的什麼。鶯哥執著扇子敲打雪豹的手一頓,生生改成輕柔撫摸的動作。於她而言,這些毛茸茸的東西只分可入口和不可入口,但此時是在容垣眼皮底下,容垣眼中,她是救了小雪豹的錦雀,錦雀哪怕對地上的一隻螞蟻都親切溫柔。雖然她不是錦雀,她最討厭這些毛茸茸的所謂寵物,但這世上無人在乎,她不是錦雀,只有她自己知道。

因是逆光,雖相距不過數尺,也不能看清容垣臉上表情,只看到月白深衣灑落點點星光,如一樹銀白的藤蔓,每行一步,都在身周燭光里盪起一圈細密漣漪。鶯哥強抱住哀哀掙扎的小雪豹坐在床沿,微垂著頭,看似一幅害羞模樣,也許本意就是想做出害羞的模樣,但強裝半天,神色間也沒暈出半點嫣紅來聊表羞澀,倒是流雲鬢下的秀致容顏愈見蒼白。容垣站在她面前,黑如深潭的眼睛掃過她懷中兀自奮力掙扎的小雪豹,再掃過垂頭的她:「屋裡的侍婢呢?」

雪豹終於掙開來,從她膝頭奮力跳下去,她愣了愣:「人多晃得我眼暈,便讓他們先歇著了。」

他淡淡應了一聲,揮手拂過屏風前挽起的床帷,落地燈台的燭光在明黃帳幔上綉出兩個靠得極近的人影,他的聲音沉沉的就響在她頭頂:「那今夜,便由你為孤寬衣吧。」

宮燈蒙昧,鶯哥細長的手指緩緩抓住容垣深衣腰帶,配玉輕響。

他突然反握住她的手,她抬頭訝然看他,他的唇就擦過她臉頰。

幔帳映出床榻上交疊的人影,容垣的深衣仍妥帖穿在身上,鶯哥一身長可及地的紫緞被子卻先一步滑落肩頭,露出好看的鎖骨和大片雪白肌膚。明明是用力相吻,兩人的眼睛卻都睜得大大的,說明大家都很清醒。而且貼那麼緊兩人都能坐懷不亂,對彼此來說真是致命的打擊。中場分開時,鶯哥微微喘著氣,原本蒼白的嘴唇似塗了胭脂,顯出濃麗的緋色,眼角都濕透了。容垣的手擦過她眼側,低聲問:「哭了?」她看著他不說話。他修長手臂撐在瓷枕旁,半晌,微微皺眉:「害怕?」未等她回答,已翻身平躺,枕在另一塊瓷枕之上,聲音里聽不出情緒:「害怕就睡覺吧。」

我暗自失望地嘆了口氣,還沒嘆完,竟見到衣衫半解的鶯哥突然一個翻身跨坐在容垣腰上:「陛下讓我自己來,我就不害怕了。」眼角紅潤,嘴唇緊抿,神色堅定……看上去不像是在開玩笑……

雖然鶯哥順著容垣的話承認確實是自己害怕,但我曉得,她並不是害怕才哭,一個人連生死都可以度外,也就可以把貞操什麼的度外,何況容垣還是一個帥哥。時而相通時而不通的神思讓我明白,她只是突然想起了容潯,心中難過。但讓她難過的並不是容潯移情愛上了錦雀,是他明知道今夜會發生什麼、以後無數的夜晚會發生什麼,他還是將她送進了容垣的王宮,她哭的就是這個。容垣漆黑的眸子深不見底,靜靜地看著她。她將頭埋進他肩膀,髮絲挨著脊背滑落,似斷崖上飛流直下的黑瀑,良久,笑了一聲:「總有一日要與陛下如此,那晚一日不如早一日,陛下說是不是?」話畢果斷地抬頭扒容垣身上無一絲褶皺的深衣,拿慣長短刀的一雙手微微發著抖,卻一直沒有停下來。他的神情隱沒在她俯身而下的陰影里,半晌,道:「你會么?」

按照我的本意,其實還想繼續看下去。修習華胥引要有所成,必須不能懼怕許多東西,比如血腥,暴力,春宮,以及血腥暴力的春宮。你知道細節決定成敗,以華胥引為他人圓夢的許多細節就隱藏在這些場景之中,必須生一雙慧眼仔細分辨,假使不幸像我這樣沒有慧眼,就要更加仔細地分辨。但此次身邊跟了慕言,他一定覺得這樣有失體統,從容垣吻上鶯哥的臉頰,我就在等待他將我一把拉出昭寧殿。我連屆時應付他的台詞都想好了。他說:「你一個小姑娘,怎麼能偷看別人的閨房之樂,跟我出去。」我就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他們今夜洞房,你看到的就是閨房之樂?抱歉,我看到的和你完全不一樣,我看到是什麼困住了鶯哥讓她陷入昏眠不能醒來,看到她心裡打了千千萬萬個結。」他一定自慚形穢,問我:「那是什麼困住了她?」我就說:「哦,暫時還了解得不夠全面,我得把這一段全部看完再說。」

鶯哥俯身摟住容垣脖頸的一剎那,慕言終於發話,但是所說台詞和我設想的完全不同。他緩緩搖著扇子,神態極其漫不經心,問我:「好看么?」

我實在不好意思說好看,訥訥半天,道:「不、不好看。」

他繼續搖扇子:「既然不好看,咱們還要繼續看么?」

我說:「還是勉強……」

他說:「哦?你說什麼?你覺得這個很好看啊……」

我說:「不、不看了,這個絕對很難看的,一點都不適合我這樣的小姑娘。」

他點點頭:「那我們先出去吧。」

他朝昭仁殿門口移步,行過兩三步,轉頭似笑非笑看我:「怎麼還不跟上來?」

我眼風掃了床前明黃的幔帳一眼,含恨小跑兩步跟上他:「嗯……來了。」

景侯容垣初遇鶯哥這一年,虛歲二十五,後宮儲了八位如夫人,年前病死了一位,還剩七位,鶯哥嫁進來,正好填補兩桌麻將的空缺,讓鄭國後宮一片歡聲笑語,重回和諧……以上全是我胡說的,鶯哥不打麻將,容垣的七個小老婆也不打。可以想像,倘若君瑋在二十五歲娶了八個老婆,我們都會覺得他是個人渣,但容垣二十五歲有八個老婆,全天下的人都覺得,鄭國的國君真是潔身自好清心寡欲。可見天下人對國君的要求實在很低。但話說回來,即便後宮只有八位佳麗,競爭依然是激烈的,大家都很忙,每天都要忙著梳妝、補妝、再梳妝、再補妝以及全身保養什麼的,連睡覺都不放鬆警惕。人人都想用最好的面貌恭候國君的臨幸,哪怕容垣半夜三更跑來,也務必要在他面前做到花枝招展,更哪怕他是在她們上廁所的時候跑來。久而久之,她們就成為了鄭國化妝和上廁所最迅猛的女子。

這種狀況長此以往,一直延續到誕下曦和公主的沁柳夫人病逝。

沁柳夫人病逝,留下五歲的曦和公主,曦和公主容覃是容垣唯一的子息。

一方面是冷漠的、清心寡欲的一國之君,伴君如伴虎不說,從來難測的就是九重君心;另一方面是年幼喪母、不具任何威脅力的小公主,只要得到她的撫養權,在大鄭後宮裡就能永享一席之地;面對此種情況,稍微有點判斷能力的都會選擇後者。這導致後宮殘留的七位夫人紛紛曲線救國,拋棄從前的生活方式,集體投入到爭奪小公主撫養權的鬥爭當中。但這註定是要一無所成的一件事。有時候,爭即是不爭,不爭即是爭。後宮裡一番熱斗的結果是,容垣直接將曦和公主送去了剛剛入主昭寧西殿的鶯哥手中。

小公主抱了只受傷的小兔子憂心忡忡站在鶯哥面前:「父王說夫人你會給小兔子包傷口,這裡、這裡、還有這裡,小兔子被壞奴才打出一、二、三,呀,有三個傷口,夫人你快給小兔子包一包。」

昭寧殿前兩株老櫻樹落光了葉子,她抬頭正對上曦和身後容垣的視線,他長身玉立,站在枯瘦的櫻樹下,黑如古潭的眸子平靜無波,深不可測。

還沒有當媽就要先當後媽是一件比較痛苦的事,就好比本以為娶的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結果紅蓋頭一掀原來是年輕貌美的姑娘他娘,這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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