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節 相認

到了我祖母馮婉喻連她的小女兒丹珏都不認識的那天,我和祖父陸焉識的關係已經是「死黨」級了,雖然我表面上不讓他看出來,我其實特拿他當回事。他開始給我推薦書籍閱讀,介紹古典音樂曲目給我,那是他的挑唆方式。他不動聲色地挑唆,把我和正在流行的迪斯科、鄧麗君離間開來。閱讀海明威和福克納也是這樣,他並不講翻譯家的壞話,一個貶低的詞都沒有;他只是從中譯本上轉開目光,再把兩束渾濁的目光放遠,有點拿腔拿調地背誦著原文。這樣,他也就成功地離間了我對於翻譯家的信任,我開始寫信請求大姑母馮丹瓊替我在美國買原著,再海運到上海。

我祖母馮婉喻把馮丹珏認成陌生人是她失憶症的又一個飛躍。

1980年夏天,丹珏參加中國科學家代表團到美國訪問兩周,回到家婉喻對著她就來了一句:「儂好。」丹珏渾身的血都涼了。接下去的幾天,丹珏不屈不撓地一次次和婉喻進行母女相認,一次次向母親自我介紹,擺出證據,證明她確實是那個和母親在一起生活了四十多年、從小姑娘生活成老姑娘的馮丹珏。並且,馮丹珏還要和母親向著未來生活下去,母親最好接受她,儘快地熟識她,以便她們在一個屋頂下把日子往下過。丹珏從美國回到家那天,陸焉識也耐心地一遍遍地替丹珏作證:這個拖著大旅行箱進門的中年女子不是不速之客,用不著忙著泡茶,切水果地款待。婉喻似乎更信任陸焉識,他在丹珏脫下美國的姐姐送的裙子式長風衣,又拿出幾塊衣料時說:「喏,你看,這個不是小囡囡是誰?兩禮拜前她出國的時候,你不是叫她幫你買美國衣料嗎?」

婉喻終於恍然大悟地一揚眉毛(誰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恍然大悟),臉上肌肉漸漸舒展開。

「你也認得她的,對嗎?」婉喻指著丹珏問焉識。

知道焉識也認識丹珏,婉喻點點頭,心裡似乎有底了。焉識已經是她離不開的伴兒,每天早晨天剛亮她就會在陽台上等他,下雨颳風都不例外。焉識也是風雨無阻地按時到來,陪婉喻玩玩兩人的牌戲――同一種玩法他必須天天教她一遍。然後他讀書或讀報,她便靜靜地在一邊陪著,或打打瞌睡。他們隔一天就會出去逛公園,吃飯。婉喻越吃越少,但坐在一個環境不錯的餐館裡,她心裡似乎出現了什麼故事。那些故事她無法理出頭緒,再把它們講出來,但誰都能看出她的記憶活躍起來。陸焉識從這年的五月開始得到民政部的補發工資,每月有一百二十六元,除了他貼補兒子一家的六十元,剩餘的錢夠自己和婉喻坐幾次雅緻的餐館。這裡說「坐餐館」比說「吃餐館」要來得貼切,因為他們吃得太少,只點一個菜,或者一客點心。他們吃得那麼少,服務員白眼來白眼去,話也很難聽。焉識不去理睬他們;他在白眼和難聽話里生活太多年了,好聽話和正眼看他倒讓他覺得可疑。

這天他們坐在國際飯店的中餐廳里,焉識對婉喻說:「昨天夜裡你又搬家了?」

婉喻笑而不答。

最近婉喻有了個新本事,過三天五天就能把客廳的傢具和陳設重新搬一次。她總是在夜裡完成這類搬家。再重的傢具都難不住她,她有很多妙招可以使紅木八仙桌移位:她在四個桌腿下各塞進光滑的雜誌封面,推著桌子滑動一小截距離,滑出那四張封面,再重新將封面插到桌腿下,如此重複,最後能把桌子移到房間對角。常常在第二天一早,從卧室出來的丹珏會看見一個完全變樣的居家格局。你從來問不出,她為什麼要這樣搬個沒完沒了。她心裡似乎有個布局圖樣,她一直在依照心裡那個圖樣布置現實的空間。但她似乎一直無法把現實的空間擺置得和心裡那個圖樣吻合,因此她總是搬家不止。丹珏疲憊而無奈地笑著,向焉識告婉喻的狀,說她如何吵得樓下鄰居半夜睡不著。每當此刻,焉識就特別渴望看透婉喻心裡的那個家居布局是怎樣的。

「你告訴我,昨天夜裡你是不是又搬了家?」

婉喻看看他。她的目光是孩子的,那麼多的信任在裡面,誰也不會欺騙擁有這副目光的人。她轉過臉,眼睛落在桌布上。她視野里只有一朵鏤空繡花,比恩娘當年的手工粗糙得太多了。他們點的鱔糊還沒有上來,他們面前卻「砰」、「砰」地砸下兩碗米飯。國際飯店也是造過反的。

「我想不起來了,那時候家裡是怎樣擺的。」她說。「我現在記性不靈了。」

這是婉喻第一次把她持續搬家的秘密目的告訴焉識。原來她心裡那張圖樣是好幾十年前的。焉識想告訴她,她和焉識的家留下一張紅木八仙桌和四張椅子,一張高几,並且原先的陸家房子至少大於現在十倍,照著那張圖樣搬家布局,愚公也辦不到。

焉識注意到,婉喻沒有說「和焉識的那個家」。她現在已經不提焉識了。一次丹珏帶了個男同事到家裡來做客,正好焉識和婉喻挽著臂膀走到樓梯口。丹珏指著焉識介紹:「這是我父親陸焉識。」婉喻丟下焉識,一轉身就回到自己卧室去了。丹珏和焉識趕緊追進婉喻卧室,婉喻一臉通紅,對丹珏跺著解放腳:「你怎麼可以開這種玩笑,跟客人說他是你爹爹?!人家就是來陪陪我的,怎麼好這樣跟客人瞎介紹!不作興的!」丹珏哈哈大笑――她現在常常這樣張嘴見喉嚨地大笑,同時指著焉識說:「他就是我爹爹陸焉識啊!姆媽你再好好看看他,再好好想想,就記得了!」婉喻轉開身,拉開一個個抽屜。問她找什麼,她不搭腔。最後她找出一張全家福,三十多歲的婉喻身邊的那個人被剪出去了。她的手指尖摸著空洞,看看焉識,又看看丹珏。焉識所有的照片都被剪了,燒了,她沒有一點證據提供給他們,證明天天來陪她的這個男人不是陸焉識,儘管她對他的殷勤他的暗戀洞察並默認。丹珏趁機把焉識拉到自己身邊說:「姆媽,你看,我們兩個人長得多像!他是卷頭髮,我也是卷頭髮;他的手指甲是方的,我的也是,十個磨禿的鍋鏟子!你看看呀!」她把自己被煙熏黃的手和焉識的手並在一起,放在婉喻面前。婉喻的眼睛從兩隻手上,移到兩張臉上,雲里霧裡地愣著。過了一會,她無力地坐到床沿上,對丹珏輕聲說:「你不可以這樣跟我打棚的。我曉得的,你想要把我介紹給他,不過也不可以這樣跟我打棚的。這是不可以的……」說著,她的眼淚就掉下來。丹珏還要進一步說什麼,被焉識拉住了。那天我祖母馮婉喻哭得好可憐,哭自己受了捉弄,要麼就是女兒捉弄她,要麼就是她自己的記憶捉弄她。丹珏沒有讓她姆媽信服,至少開始動搖她姆媽的執信。就從那天,她一提到陸焉識這個名字就心驚肉跳地看看焉識的臉。焉識知道,她在試探他,希望他給予肯定或否定。但他怕一旦肯定地告訴她,自己正是她等待的陸焉識,她反而也會失去對他的信賴。

1982年,我哥哥馮學雷去美國西部留學。我的大姑母丹瓊回國探親。馮學雷屬於在國內到處憤怒、一出國就特別愛國的那類人。他幾乎成了個統戰幹部,在電話里一再向他的大姑母介紹祖國大好形勢,向她擔保,以後再也不會像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中國發展出幾億政治運動員。學雷跟他的參議員大姑父一再闢謠,說世界上的人對於中國社會主義的理解全都是醜化和歪曲。他在電話里替他的中國死愛面子,也替他的社會主義人民拍胸脯,擔保大姑母回國絕不會遭到監視、監聽、跟蹤、綁架。至於那種全世界著名的叫做紅衛兵的壞人,早就被送到農村去,讓幾億農民修理得老老實實了。馮學雷的統戰工作非常成功,在1983年春節,馮丹瓊帶著她的兩個女兒三個孫子孫女和七個箱子回到了上海。

陸家的大女兒馮丹瓊在上海的最初幾天是哭過去的。我對她的最初印象就是她一手拿著一個小塑料盒,不停地從裡面抽出淺粉色、鵝黃色、淡藍色的棉紙,往臉上擦。她的兩隻眼睛是兩個黑糰子,因為她在早晨塗眼睫毛油的時候老也記不住,這一天她的眼淚會被多少未知的情景觸動下來。讓她流淚的事太多了:母親婉喻記不得她,做了小半輩子囚犯的父親焉識一張口就口吃,妹妹丹珏打光棍,弟弟子燁不是怒氣沖沖就是玩世不恭,沒有一句話能跟他講得投機,陸家的房子失去而現在母親和妹妹住貧民窟……她到街上被人擠著了,踩了腳,找不著乾淨的廁所,種種由頭,都是要讓她流淚的――她過去的老家上海沒有了,她再也回不去老家了。

最讓丹瓊傷心的是父親和母親的分居。子燁向她解釋,丹珏家和他自己家都擠不出一間像樣的房子,大得能放進一張雙人床。丹瓊暗示子燁在胡扯:他家裡一共三個房間,怎麼都能把二老塞進去,為什麼還要讓這樣一對被拆散了半輩子的老夫妻天天幽會。丹瓊是恩娘的寶貝,現在上了歲數就是恩娘第二,做主當家,受到抵制就流淚,連她的兩個女兒都讓著她。丹瓊性格熱絡,自稱是喜聚不喜散的賈寶玉,因此她回來後的第二天,就從她下榻的錦江賓館打了一個電話給她的爺叔陸焉得,請他也帶全家來上海大聚會。這麼多年陸家只有馮丹瓊有條件有精力跟爺叔一家保持熱線聯絡。

丹瓊回國的時候,婉喻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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