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節 穎花兒媽

他統計的捕魚產量在緩慢但不可逆轉地下滑。他的睡眠至今沒有回來。他很久沒收到婉喻的信。老幾自首之後,給婉喻寫過好幾封信,甚至帶點炫耀地告訴她,自己在西北各個勞改農場、勞教農場,以及各個教養犯罪青少年的工讀學校的巡迴講演經過,講政府對自己多麼寬大,他用寬大暗示婉喻,實際這是政府多麼另眼看待他。有一封信里,他還夾了一張剪報,上面穿著嶄新勞改囚服,胸前口袋插著自來水筆,又讓理髮師打扮得油頭粉面的老犯人就是自己。照片和他的報道登在全國勞改系統發行的《自新日報》上,佔了那份報紙整整一個版面。可是他沒有收到婉喻一個字的回覆。他斷定自己做了幾個月逃犯,讓婉喻和兒子、女兒,甚至孫子、孫女的處境變得極其為難。

這天鄧指把正在造統計表格的老幾從捕魚中隊辦公室叫出來,一臉煩躁。他問老幾給的那塊歐米茄在搞什麼鬼,又亂走起來了!他對老幾擺一擺頭,叫他跟他走。現在鄧指的家離捕魚中隊有二十多里,鄧指讓老幾和他合騎一匹馬。鄧指坐馬鞍的前一半,老幾發現所剩的後一半其實只是馬鞍的一個小小局部。他爬上去,馬鞍的邊正硌在他屁股上,十分受罪。隨著馬的奔跑,他索性從馬鞍上往馬屁股上出溜,跟鄧指拉開了距離,就靠他兩隻長臂拉住鄧指的腰帶。腰帶扎在鄧指破舊的軍裝外面,順著腰帶往前的四五寸,就在鄧指左邊肋骨下,別著一把手槍。假如此刻去抽那把手槍,老幾會比鄧指方便。

鄧指問他,歐米茄是什麼時候買的。老幾回答說是妻子婉喻送給他的,一直走得規規矩矩。鄧指火了,問他啥意思,是不是怪他媳婦兒笨,表到了她手裡就不規矩了?老幾說沒有這個意思;只不過在推測是不是鄧指的媳婦兒去過海拔高的地方。因為多年前老幾去過一個海拔四千多米的小煤窯拉煤,歐米茄就表現得比較差,亂走了一陣子。鄧指叫他拉倒吧,他媳婦兒怎麼會跑到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去拾鬼下的蛋嗎?不怪別的,就怪表太老了!老幾立刻替歐米茄認錯,說它確實老糊塗了。

到了鄧指家,老幾發現這回鄧指的生活環境大有改善,三間平房一個小院,院里跑著一群雞蹦著幾隻兔子。屋內的牆刷得雪白,石灰味還沒有散盡。鄧指的大閨女直接從小學三年級出嫁,當年鄧指沒讓老幾給她補課的決定是正確的。

鄧指的媳婦悶聲不響地把手腕的表抬起,給老幾看那根秒針怎麼了,順時針走幾步,又逆時針走一步,就像女人們織的某種毛線針法:往前織兩針,往後織退一針。老幾注意到鄧指媳婦變了個人似的,臉蛋白里透粉,原先顴骨上的兩團高原紅不見了。頭髮也變了,燙出綿羊般的細小卷子,鬢上插了一把翠綠色孔雀開屏的塑料梳子,攏起一大撮頭髮,於是把一側額頭亮出來。老幾觀察了一會兒錶針的行走規律,一面問鄧指的媳婦,表是不是常犯這毛病。她說一個月犯一次,不過都是在幾小時之後自己恢複,就是這次,一兩天了還在胡亂走。

這時鄧指對媳婦說,湊合吧,要真是好東西人家捨得給咱?鄧指很生氣。也難怪他生氣。老幾打開錶殼,一面想著,最終不是自己的過失,而是歐米茄的過失使鄧指那股恨的激情達到飽和的。倔強任性的歐米茄這麼多年來就是不從它的新主人。這個老狗一樣忠實的老表惡作劇地前進幾步,撤退一步。沒什麼可修理的,老幾隻能還是照原來的方式把它清洗一遍,給零件們上上油,把每個螺絲都擰緊,再把它裝回原樣。歐米茄得到了老主人的關照,使性子就使到了這裡,恢複了正常走動。他把表交回給鄧指媳婦的時候,安徽女人一笑。她的笑容讓老幾想起1949年到處唱的一首歌:「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

鄧指卻把歐米茄拿過來,揣到了自己口袋裡。

回監號的路上,一匹馬仍然由鄧指和老幾合騎,不過這回是鄧指騎在後面。老幾想,也許鄧指對他老幾在來的路上的一些危險閃念都有所意識。老幾假如真從他身後奪了槍,把馬奪走,他的再次逃跑就已經成功了一半。了無人煙的草地上,鄧指追不上馬,也喊不來人,只能眼睜睜看著老囚犯逃走。老囚犯也可以把手腳做得更乾淨一些,乾脆一槍幹掉鄧指,省得留下個報警的人。現在騎在後面的鄧指掌握了動手的主動權。還有事後所有的話語權、解釋權。

鄧指帶著老幾來到場部,拴好馬,讓車把式拉出馬車。鄧指讓老幾坐到前面,自己坐在後面,說是要在後面躺一會兒。老幾看看車把式,還是上回從醫院把他接出來的那個小夥子。老幾看他,是想知道鄧指讓他把車子趕到哪裡去,但他的臉上比空白紙張還要缺乏內容。

馬車跑得很快,漸漸爬上山坡。隔一陣,路邊就出現一塊標誌海拔高度的石頭。海拔已經到達四千五了。山上和山下是兩個天空,山上的天空灰一塊、白一塊、蔚藍一塊。山坡上扎著一片片的氂牛毛的帳篷,住著一個放牧的勞改中隊,放養了兩百多頭綿羊和一百多頭氂牛。夏天只有地勢高的地方草還沒被牲畜吃完,並且更乾燥,不生寄生蟲,所以放牧中隊就把帳篷扎到了山上。經過了大饑荒,勞改系統的領導重視起漁業和牧業來,因為教訓告訴他們,魚和肉對於賑救饑荒效果可以事半功倍。

老幾聽鄧指在後面叫停車。車把式不聲響地把車停了下來。鄧指讓老幾跟著他下車,到山上轉轉。山上的草又厚又密,草尖達到鄧指的大腿。雲像活的一樣從天的一邊往另一邊飛,於是它們明一塊暗一塊的影子就在草地上飛跑。鄧指一聲不吭地往前走,總是跟老幾離開半步。

老幾發現自己嗓子乾澀,怎麼也吞咽不下唾沫。他認定這座起伏不大的山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風景還不壞,只是八方來風,草也就被吹得八方倒伏,每一倒伏,便露出莖稈很矮的野花。野花的顏色魔幻,一會黃色,一會紫色,一會金紅色,這取決於草往哪一邊倒伏。他回過頭,頭後面是東南方向,婉喻的方向。

就在老幾辨認方向,以便中彈倒下能面朝婉喻的時候,他瞥見鄧指的手伸進舊軍裝下面。他的生命從現在起要以秒計算。鄧指似乎猶豫了,把手又拿出來。向老幾抬抬下巴,叫他繼續向上坡走。老幾的腿已經軟了,就像梁葫蘆被架起向警車去的時候那樣,腿成了抽去骨頭的肉棍子。山上的溫度比山下低,他的脖子和小臂上起了一片片的雞皮疙瘩。走到近山頂的地方,鄧指停下來。放牧中隊的中隊長是個姓畢的山東大漢,說話總是在努力克服山東口音,因此聽上去羞答答的,並帶一點女氣。鄧指的視察顯然讓他十分驚訝,從上坡跑下來迎接的時候,一跤摔倒,順坡勢滑到了鄧指面前。

鄧指跟他握手的時候介紹老幾是場里的大知識分子,博士級的反革命。他跟姓畢的中隊開玩笑,說假如畢隊長這輩子沒見識過從美國回來的、說四種外國話的博士,趁現在趕緊見識見識。

畢隊長一聽便向老幾伸出手來。老幾糊塗了,心裡想畢隊長不會是要跟一個老「無期」(也許在鄧指的不成文檔案里是個「老死緩」)握手吧?他剛剛把手伸出,但畢隊長已經收回了手,意識到這一握手還成什麼話?敵我都亂套了。他趕緊對鄧指說,鄧副政委晚飯不準走,就在中隊部吃,手抓肥羊肉管夠!

鄧指接受了邀請。畢隊長去吩咐宰羊的時候,把鄧指和老幾單獨剩在隊部帳篷里。帳篷的一角放了張摺疊床,一床軍被一件軍大衣疊得方正僵硬,像一摞草綠豆腐乾,一點溫暖都沒有似的。中央有一個方形的鐵皮爐灶,煙囪從帳篷頂伸出去,爐台上放了一把鐵皮壺,壺蓋過一兩秒鐘掀動一下,溢出一些水在爐台上發出一聲「噓」。

鄧指讓老幾到外面去搬點牛糞餅來,氣溫猛降,必須把火燒大些。

老幾齣了帳篷,沒有找到牛糞餅的儲藏處。他圍著帳篷打轉,眼睛遠近地搜索。這是鄧指的陷阱嗎?附近明明沒有牛糞餅,可只要老幾往遠處走一點,鄧指朝他開槍的理由馬上成立。

老幾在帳篷外大聲報告,帳篷外沒有牛糞餅。鄧指在帳篷里大聲回敬他:難道不會往遠處找找?!

看看,這就是陷阱的邊緣了。

帳篷一共有四個小窗,兩個開在後面,兩側各開一個。老幾從後窗看進去,見鄧指披著軍大衣背對後窗站在那裡,兩手似乎插在腰上。也許一隻手摸在手槍把上。這是一個矮小的充滿恨的激情的鄧指。老幾試著往遠處走,不斷大聲彙報:還是沒找到牛糞餅。鄧指不再回答他。鄧指的槍口可以從任何一個窗口瞄準他老幾。因此老幾不走直線了;他開始走之字形,並且兩步一個彎腰,三步一個蹲身,裝作撿沙柳根或沙柳樹枝。他認為這樣會給鄧指的瞄準造成一點麻煩。鄧指為什麼無緣無故地帶他到山上來?並且把歐米茄一塊帶來?歐米茄是那根最終壓垮房子的稻草。

他撿了不多的幾根沙柳枝和根子,開始慢慢往帳篷迂迴。他瞟進帳篷側邊的窗口,看見鄧指弓著腰,似乎在翻弄什麼。似乎在畢隊長的行軍床周圍翻弄,似乎還揭起了褥子、被子。鄧指自己的手槍出了故障,在找畢隊長的手槍?老幾繼續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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