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節 自首之後

我祖父在西寧自首的時候,其實還是沒有他預料的那麼洒脫。人再洒脫都會在最後一刻做孬種。當人民警察們朝著他上來時,手槍、手銬剎那間就緒,他差不多後悔了。

就像從1942年到1944年,他在重慶被關押的時候,半地牢里腐爛的稻草和腐爛的生命的氣味,長著青黑毛髮的地磚,出著冷汗的牆壁,都使他後悔不迭。他滿可以鈍拙一點,藏起鋒芒,少耍點俏皮,良知昧去一些,不管那些管不過來的閑事。他滿可以跟韓念痕多過兩年沒有名分卻十分甜膩的生活。

一個禮拜以後,人民警察們把他拉出拘留室,不跟他透露任何處置決議,只把他往一輛警車上拉,他發現自己一點種都沒有,身體跟梁葫蘆一模一樣地向後賴,腳先上了車,脊樑還想在車外多待哪怕一秒鐘。他想這次不會再有誤會了,一定是直接押上刑場。梁葫蘆就是那樣被押上刑場的。他背對著警車的門,雙膝著地,屁股坐在自己的腳跟上。他的眼睛的餘光里,一邊一雙人民警察的腳,穿著西北的翻毛皮鞋。就在這兩雙翻毛皮鞋之間的警車地板上,他的記憶明確無誤地把梁葫蘆當時的臉孔回映給他看:非常奇怪的一張臉,從額頭到鼻子都是青白色,剩餘的地方還是污垢和日晒造成的烏紫,似乎青白的皮肉是先死了。眼睛也是先死亡的部分。梁葫蘆的眼睛最後一定是誰也不認識的,老幾跟著他後面,想來個草草的送行,但梁葫蘆看不見他,他眼睛已經死了。

警車向前顛簸著,把又成了老幾的他往最終的下場載去。

我祖父的膝蓋骨磕碰在警車地板上,疼痛得跟碎了一樣。他是習慣這種疼痛的,繼續在兩雙翻毛皮鞋之間看自己的記憶播映梁葫蘆的下場,因為那是他最新的參照。梁葫蘆被槍斃之前,監獄的領導通知了他的弟弟。他最大的弟弟已經十六歲了,剛剛應徵。因為梁葫蘆即將被處死,公社反而照顧了他弟弟一個招兵名額,並替他改大兩歲。弟弟來了後,被安排住在家屬區的一間客房裡,說好只待兩天就回東北繼續新兵訓練。梁葫蘆這時還在做好漢,對鄧指說,有啥見的?老子還不是為了給他們爭一個白面饃丟老命的?鄧指知道梁葫蘆比較聽老幾的話,把正在播種土豆的老幾從田裡叫回來,說:「老陸啊,組織上給買一張火車票讓葫蘆弟弟來跟他告個別,都兩天了他就是不肯見面。你說說他去吧。」

老幾兩手的泥巴進了那個單間號子。這間號子一多半在地下,沒有窗子,只有個出氣孔。一般是惹了大禍的犯人給關在裡面,什麼也看不見,罵人叫喊都儘管叫,反正誰也聽不見。即將處決的梁葫蘆一動手腳都叮噹響,給他上了最沉的腳鐐手銬。老幾於是便對著那叮噹響的方位說起話來。他沒有結巴。一個將死的男孩子配見識一個口才卓越的老幾。對著完全看不見的梁葫蘆,他說假如他是葫蘆的話,絕不會錯過跟親人見面的最後機會。葫蘆一聲不吭,唯一的響動來自他的鐐銬,或者屁股下的芨芨草。過了一會兒,老幾又說,誰都為他可惜,不過這是沒辦法的事。老幾還說,梁葫蘆這三年對他的好,值得他老幾在剩下不長的餘生里懷念。

又過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幾分鐘,葫蘆說:「狗日的老幾,你他奶奶的不結巴呀?」

老幾不置可否。反正梁葫蘆就是顧得上揭發他,也來不及了。老幾接下去還是盡自己的努力苦口婆心:葫蘆弟弟在東北當兵,路上走那麼多天,要他老幾是梁葫蘆,就沖這一點也會去見一面的。

「那你個老狗日的,你是假裝的結巴?裝了這麼多年?」梁葫蘆的口氣幾乎是崇拜的。「你為啥要裝結巴?」

……

「為啥?」

「結巴好,嘴慢了,腦子就快了。」

老幾想,梁葫蘆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反正他的生命所剩的鐘點全加起來,已經不到三位數了。

老幾鑽出那間伸手不見五指的號子的時候,正是晚飯時間。鄧指在操場上等著,問老幾談的成效如何。老幾搖搖頭。鄧指對老幾擺擺手,讓他掉頭回去,問問梁葫蘆,他弟弟明天一早走了,不見的話有沒有什麼臨終遺言,或者遺物。老幾隻好再鑽回去。臨終遺言被老幾說成「給你剛當兵的弟弟兩句祝福吧」。至於遺物,老幾尚未開口,梁葫蘆就在芨芨草褥子上打點起來,鐵鐐響成一片。然後他和老幾摸索著交接了東西,老幾接過東西,抓住葫蘆被凍瘡疤痕弄變形的手,他把這隻手用力握了握。

梁葫蘆給他弟弟和妹妹們留下的是三套棉衣棉褲,已經破舊,是他在監獄兩禮拜一次的交易市場以物易物換來的。他的刑期逼近,他每天都少吃一口,用一個饅頭或者一碗小米飯換一個帽子或一雙襪子,再把手套帽子集中起來,換成一件單外衣,再把單外衣搭上一支鋼筆或一雙舊球鞋換成棉衣。就這樣一截一截地交換,最後給所有弟妹們都換上了棉衣棉褲。他在棉衣棉褲里包了他用沙柳樹枝削的彈弓,那是給他最小的弟弟的;用牛骨頭磨了個煙斗,說是給大隊老支書的,支書照顧了他的弟妹。他還給他妹妹換了一對紫紅色的毛線手套。準備這些東西用了他半年時間,現在終於都準備齊了。他唯獨沒有留下東西給這個當了兵的弟弟。他狠狠地對老幾說:「他會稀罕這些?人家升官發財了!」

鄧指拿著梁葫蘆的遺物,掂量一會,還是決定讓老幾把事情做完。

「老陸,你最後聽了梁葫蘆說的話,也別跟我轉告了;你就去跟他弟弟轉告一下,把他送走就完事。就算組織上掏錢讓他來西北玩一趟,啊。」

梁葫蘆的弟弟比梁葫蘆高出大半個頭來,但不像哥哥那麼有力量有血性。弟弟讀了高小,十四歲就開始給大隊記賬。他看了看哥哥留下的遺物,眼圈紅了。老幾瞎編了幾句梁葫蘆對弟弟的祝福,弟弟聽著聽著,用塗了油漆一般僵硬閃光的新軍裝袖口抹開了眼淚。葫蘆弟弟的兩個口角也發白,跟葫蘆一樣,從小到大生口瘡,不知軍隊伙食里的營養是否能根治他。

梁葫蘆是第二天一早給拉上警車的。據說還要先去西寧,在那裡跟一幫被處決的人一塊參加個公審大會。梁葫蘆給拉出黑號子的時候,所有犯人剛跑出號子準備早點名。本來計畫是在早點名之前拉葫蘆走的,但他在那黑號子里爭拗了十多分鐘,一個人有十個人的力氣。

老幾看著梁葫蘆被拉著從犯人隊伍前面過去,手和腳給拽到前面,脊樑和屁股往後,腿弓成騎馬蹲襠式,腳鐐和手銬響得跟鐵匠鋪搬家似的。所有犯人都半張開嘴,為梁葫蘆行注目禮。一個犯人叫道:「葫蘆一路走好!」

梁葫蘆就在這當口上回過頭,老幾看到了他已經進入死亡的那部分臉。小兇犯在最後褪盡所有兇殘,常年紅爛的眼睛此刻是羔羊的。犯人們解散之後,早餐開始了,梁葫蘆還沒有給拽進警車,一滴滴尿從他棉褲管里漏出來。警察也不硬來,似乎對死囚的垂死掙扎充滿理解和同情。人們捧著大盆的青稞糊糊聚向門口,見老幾過來,都給他讓路。老幾看著對開的車門在梁葫蘆被塞進去之後關上了,一切掙扎最終歸於無濟於事。

現在我祖父的背後也是這兩扇對開的門,門外,遮天蔽日的一大團西北塵霧。已經進入大荒草漠了,從到處漏風的警車鑽進草地和沙塵的氣味。在他右邊的翻毛皮鞋踢了踢他,問他要不要解手。

車停在一個道班房前,兩個警察一邊一個架著他的胳膊,等於把他從車上抬下來。只要他不再逃走,他們寧可伺候他。他們替他解開襠間紐扣,扯脫內褲。對此老幾也習慣了,不像多年前在重慶被捕時臉皮那麼薄,當著幾個夜襲者他窘得穿不上褲子。

一個警察對另一個警察說,還是個大知識分子呢!在美國留過學,得了博士學位。另一個警察年輕一些,問道:啥叫博士學位?可能得了就是大知識分子,不得就是小知識分子。這下老幾窘了:給他們看的不再是犯人老幾撒尿,而是陸焉識博士撒尿。

梁葫蘆被拖走之後的第三天,鄧指把老幾帶到田邊。當時老幾在一塊田裡施化肥,看見鄧指的頭頂一蹦一蹦地從遠處一大蓬駱駝刺後面走來。鄧指這樣一蹦一蹦地走路不是有急事就是在發火。結果是急事加上發火。他帶著老幾往田邊走,走到犯人們聽不見他們講話的地方。一開口鄧指就說:「老幾,到底是梁葫蘆瞎咬你,還是你就是個狡猾的老狐狸,一直在裝蒜?」

他一聽見鄧指不再叫他「老陸」就明白大事不好。

老幾獃獃地看著鄧指,然後開了口。

「什、什、什……么?」他心裡數著嘴裡重複的字眼,看著鄧指的臉色,給自己爭取時間拿出對策:假如這個政工幹部相信了梁葫蘆,他該怎麼辦。

「梁葫蘆被處決之前,揭發了一件事,他說你根本就不結巴。你是假裝結巴裝了這麼多年的!」鄧指五短的手指從露著棉絮的軍大衣袖口裡伸出來。

老幾問,為什麼要假裝呢?鄧指說他正要問他呢!老幾覺得自己的臉還是綳得住的,對自己扮出的懵懂面孔還是比較自信的。當囚犯這麼多年,他可以對著指控的人目光篤定,不會像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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