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措曼吉姆 第1節

布達拉宮峰座大活佛四年一次的競任考試安排在布達拉宮持明佛殿。

持明佛殿也叫仁增拉康,位於布達拉宮紅宮南側,高大的第二佛陀宗喀巴銀鑄坐像是殿內的主供佛,四周是蓮花生大師八種神變的銅像。精工細雕的神馬、大象、雄獅、孔雀、花朵樹葉裝扮著神像的寶座。寶座是世間佛法的象徵,強調這裡是人間,是一個講究理性的地方。銀制的八座佛塔就像八尊大佛的法身宣言,把世界規範在天堂和地獄的臨界點上,一步上天,一步入地,競任考試的參與者都將在佛與魔之間完成轉變,所有的情器都變得忐忑不安。

八座佛塔和蓮師八神變之間,坐著九位考官,他們是包括瓦傑貢嘎大活佛在內的九位來自不同教派的大成就者。

兩個答辯經座相對而設,中間有十米的距離,放著一把代表威嚴的三尺錫杖。古茹邱澤喇嘛坐在東邊,他的競任對手山南密法領袖苯波甲活佛坐在西邊。

圍繞著考官和兩個競任者,那些鮮艷斑斕的卡墊上,坐了無數喇嘛,他們大多是來自西藏各寺院獲得高等學位的格西,每一個都是腹藏萬卷經典的飽學之士。

今天的考試分三步,第一步是競任者互相提問,每人提三個問題,讓對方回答。第二步是格西代表隨意提問。第三步是考官隨意提問。最後考官進行評判和投票,誰是優勝者當場宣布,然後擇日進入第二場考試。

抓鬮的結果是,苯波甲活佛首先提問。

苯波甲活佛挺直腰板,中氣充沛地問道:「喇嘛尊者的才學我早有耳聞,我這個愚魯的人,想讓喇嘛尊者告訴我,當你的本尊神出現在你眼前時,你看到他是綠臉還是紅臉?」

古茹邱澤喇嘛立刻意識到這是一個陷阱,因為本尊神以紅臉或綠臉出現在眼前是低級修鍊階段身外之法的現象,在內定之法的高級修鍊階段,本尊神會從身體之內的任何一個地方冉冉而起,然後就像白色的血液一樣無聲無息地流淌在周身。他聲音朗朗地回答道:「我看到的綠臉是所有男人的臉,我看到的紅臉是所有女人的臉,他們陷入欲界、色界而不能超拔,所以顯現兩色面孔難道你不知道嗎?至於尊師傳授於我的本尊神,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或許一開始就變成了我的脈搏和氣息,變成了明點所包括的精液和所有分泌的粘液,他無時不在卻又讓我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苯波甲活佛擊掌再問:「你是說你感覺不到本尊神的存在嗎?」

古茹邱澤喇嘛不假思索地回答:「是的。」

苯波甲立刻又問:「你到底有沒有本尊神?」

古茹邱澤啪啪地拍響了巴掌:「我的心告訴我,沒有。」

格西喇嘛們發出一片詫異的聲音。這是不可思議的回答,修鍊密宗的喇嘛怎麼可能沒有主宰心念的本尊神呢?考官們也都板緊了面孔,疑惑地盯著他,想聽他解釋,他卻半晌無聲,也就是說他的回答結束了。

瓦傑貢嘎大活佛想到自己給弟子的叮囑「隨心所欲」,倒也不怎麼擔心,佛法本來就是思辨之法,對一個辯才無礙的高等喇嘛來說,「沒有」很容易變成「有」。

接下來是古茹邱澤喇嘛提問。他目光炯炯地望著對方,做出擊掌的樣子又故意沒有擊響,問道:「請問苯波甲活佛,這個世界有沒有神?若是有神,那麼是先有了世界還是先有了神?」

苯波甲活佛神色坦然,微笑著高聲回答:「世界本來沒有神,是卵生、胎生、濕生、化生變成了大千世界,然後有了神,這是佛家常識。如果沒有三千大千世界,哪裡來的釋迦牟尼,如果沒有釋迦牟尼,哪裡來的佛法,如果沒有佛法,哪裡來的靈識,如果沒有靈識,哪裡來的轉世,如果沒有轉世,哪裡來的活佛,如果沒有活佛,哪裡來的三寶齊全的寺廟,如果沒有寺廟,哪裡來的萬神相聚?神在有無之間,他為需要而存在,佛是世間唯一的需要、唯一的神。」

許多格西喇嘛發出了喝彩聲。

古茹邱澤再問:「如果說神是需要就有,不需要就沒有,那麼我們、所有的有情和無情到底需要不需要神?」

苯波甲瞪起了眼睛:啊,一個喇嘛居然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他擊掌而答:「當然需要。」

古茹邱澤又問:「那麼,神在哪裡?如果說他就在持明佛殿里,在宗喀巴的坐像和蓮花生大師的神變銅像中,那麼我祈求他走出來給我信仰的力量時,他為什麼不走出來?如果說他就在我們心裡,那麼我祈求他消除我內心的迷惘時,他為什麼毫無所動?如果說他在天上,那麼遙遠的上天對我們人世到底有多少關心?」

苯波甲愣怔了一下,他沒想到對方會提出這樣低級的問題:神在哪裡?可越是低級的問題似乎越難回答。他本來可以指著自己的心說,就在我心裡。但這個路子顯然已經被對方堵死了。他猶豫著,突然說:「神在神的家裡,在你永遠想不到的地方。你之所以想不到,懷疑是根源。喇嘛尊者經、律、論三藏日益貫通,怎麼離佛卻越來越遠了?」

考場一片沉默。考官和格西喇嘛們都在震驚中回味古茹邱澤喇嘛的問題:有沒有神?需要不需要神?神在哪裡?這些問題他們從來沒有思考過,因為這是在西藏,西藏從古到今就是人神共居的地方,就好比人們不會去思考自己為什麼吃飯喝水、呼吸空氣一樣。虔誠信仰、以神為父的高僧,怎麼空谷足音般地發出了這樣的疑問?

瓦傑貢嘎大活佛也開始納悶:弟子今天怎麼了?

這時已經準備好提問的格西代表站了起來,大聲問道:「古茹邱澤喇嘛,你是不是說,無相就是實相,不需要神的時候神在,沒有神的地方神在?」

古茹邱澤喇嘛說:「不,我是說,當地震發生,當雪災來臨,當冰山消失,當草原毀滅,神在哪裡,佛在何處?雖然說佛在不驚不怖不畏處,雖然說祈求是一切人心的根本,但祈求神佛能避免災難嗎?能帶來福運嗎?能改變現狀嗎?當人世間的事情讓人無奈、無助、無望的時候,鼓勵眾生去自我的心靈里尋找幫助難道就夠了嗎?」

格西代表說:「當人空、佛空、法空、一切皆空,我們是耽空滯寂,還是讓『空』成為空,而後擁有?請古茹邱澤喇嘛回答。」

古茹邱澤喇嘛說:「我們雖然證得了物空,還沒有證得人空,雖然證得了人空,還沒有證得法空,雖然證得了法空,還沒有證得空空。假如還有一個空的存在,那就是頑空,就是空執。空執就是我執的另一種形式,佛法要破除我執,要面對眾生之有、災難之有。耽空滯寂不可取,空而後有是正道。」

格西代表又問:「苯波甲活佛,你說呢?」

苯波甲活佛說:「讓『空』成為空,就是實有,災難實有,神佛就是空,神佛實有,災難就是空。」苯波甲謙卑地回答著,突然把頭一仰,擊掌對準了古茹邱澤,「請教喇嘛尊者,聽說你的弟弟自殺了,為什麼?聽說你的妃寶叫你『邱澤哥哥』了,又是為什麼?這是『空』的存在,還是『有』的呈現?」

古茹邱澤喇嘛目瞪口呆,對手居然知道他弟弟的自殺,知道妃寶用一聲「邱澤哥哥」把他從昏迷中喚醒。他想到的不是隔牆有耳,不是苯波甲活佛卑鄙地刺探了他的隱私,而是對手作為一個密法修鍊者也許早已超過了凡夫的能力,遍知一切的活佛實際上是用不著眼睛看、耳朵聽這些低級刺探的。

古茹邱澤雙手撫胸,半張著嘴不說話,這是執空無聲的意思,而「空聲」在答辯中既表示蔑視,也表示用「空白」消除了「有色」——弟弟自殺了,妃寶喊起「邱澤哥哥」了,欲色之界的因緣從來不曾繞過任何一個身居廟堂的喇嘛,只是喇嘛有空白,有修鍊而來的機變的精神空白。當一個人說空就空、說白就白的時候,風起雲湧的煩惱就會排山倒海而去。

但是古茹邱澤真的已經領有精神空白的幸福,真的能做到說空就空、說白就白嗎?弟弟自殺了,妃寶喊起「邱澤哥哥」了。

考官席上,瓦傑貢嘎大活佛突然問道:「最近半年的修鍊,你以何種法門為主,又是誰的灌頂?」

古茹邱澤意識到尊師已經從根本上懷疑到自己了:如果你修鍊的不是邪門外道,怎麼可能提出這樣的問題:有沒有神?需要不需要神?神在哪裡?怎麼可能產生這樣的疑問:祈求神佛能避免災難嗎?能帶來福運嗎?能改變現狀嗎?

古茹邱澤半晌無話。他嚴守不打誆語的戒律,不想撒謊。

幾年前他結束上密院的九年苦修,回到布達拉宮後,請求自己的根本上師、布達拉宮峰座大活佛瓦傑貢嘎傳授無上瑜伽雙身修法的秘密灌頂,也就是請求上師在「樂空雙運」上給予言傳身教,這樣的灌頂雖然在上密院時已經由其他上師傳授,但他覺得瓦傑貢嘎大活佛的灌頂更為殊勝,更能快捷地達到「即身成佛」的目標。當時瓦傑貢嘎大活佛問:「五部無上金剛大法都是至尊至寶的法門,你準備修鍊哪一部?」他把時輪金剛、密集金剛、勝樂金剛、大威德金剛、歡喜金剛都在腦子裡過了一遍,口氣堅定地說:「我準備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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