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毒咒將臨 第7節

香波王子從獅子門的門頂翻到大昭寺金頂後,就再也沒有聽到那鬼怪的笑聲和「我在這裡,我在這裡」的呼喚。他在四座巨大的金頂之間走來走去,有的金頂可以觸及,有的被間隔在四層平台之外,只能觀望。但不管是可以觸及的,還是只能觀望的,光滑的金頂上都不可能存在措曼吉姆的痕迹和發出召喚的那個人。夜色漸漸稀薄了,他焦急地觀察那些法幢、金瓶、經輪和吉祥獸,觀察四層平台上的每一個暗角、每一根經桿、每一堵矮牆、每一溜磚飾和瓦當,甚至那些纏繞在斗拱、脊檁、邊椽上的哈達,都被他翻了一遍。

但是他沒有注意到,平台正前方,也就是對著大昭寺廣場的一面,半人高的邊牆之外,還有一米的延伸。骷髏殺手就藏在這裡,已經很長時間了。

骷髏殺手等待著香波王子的探頭,只要對方一探頭,他就會一刀刺向對方的喉嚨。對方肯定會探頭,數十米以下就是大昭寺門口,一聲女人的尖叫將會把他吸引過來。骷髏殺手等待著,天還沒有亮透,下面就出現了第一個磕頭的人。很遺憾,是個男人。他知道女人對香波王子更有吸引力。他又等了一會兒,女人來了,一來就很稠,沒過幾分鐘,就佔盡了門前光亮的石板。

骷髏殺手朝下看著,瞅中一個姑娘,把一隻死老鼠扔了下去。尖叫隨之而起,就像一隻無形的爪子,將平台那邊的香波王子抓了過來。

香波王子果然把頭探出了邊牆之外,骷髏殺手舉刀就刺,發現那頭又縮了回去。香波王子聽到平台那邊的獅子門吱吱嘎嘎一陣響,突然想到了梅薩的安危,轉身跑了過去。「梅薩,梅薩。」他喊著。

然而出現在他面前的不是梅薩,是國字臉喇嘛。

國字臉喇嘛身後還有七八個喇嘛,一個個虎視眈眈地望著他。他心裡一驚:天亮了,被當作聖教之敵接受懲罰的時間來到了。

他哀嘆一聲說:「我是儘力了,可惜佛祖不保佑我。梅薩呢,我的夥伴,她和我不一樣,她只是一個女的,陪伴著我說說話。」

國字臉喇嘛指指天井說:「她是你的法侶,是你的一半,你要不要最後看看她?」

香波王子走向天井,隔著邊牆,朝下看去,下面是大昭寺門內的辯經大院,一左一右兩根黑黝黝的帶有羊圖騰殘痕的老柱子歷歷在目,左邊柱子上依然貼著兩張綠金剛貼牌,右邊柱子上的紅金剛貼牌卻不再是兩個,而是三個。這就是說,國字臉喇嘛口口聲聲的秋吉桑波大師已經明確表示了不滿意,他們就要履行諾言,施放毒咒了。

國字臉喇嘛說:「神聖的大昭寺以不設防的空前優惠接納了你們,你們卻不能證明大昭寺就是『七度母之門』的所在地,不能證明你們是前輩大師選定的具緣掘藏者,就只好有一個爛心爛肺、裂肝裂腹的卑賤下場了。」

香波王子說:「可是梅薩呢,我怎麼看不到梅薩?」

國字臉喇嘛惡狠狠地說:「她就在紅金剛貼牌的柱子後面等著你,請你跟我們走,走啊。」

香波王子沒看到梅薩,後退了幾步,突然指著已經被他翻亂的纏繞在斗拱、脊檁、邊椽上的哈達說:「慈悲的喇嘛,請你給我最後一點時間,我得把它們仔細檢查一遍,完了再跟你們走,也就沒什麼遺憾了。」

國字臉喇嘛思考著,半晌才點點頭。

香波王子說:「請你們離開一點,我需要安靜,需要用心靈去發現。」說著背對他們,一屁股坐在了哈達旁邊。

國字臉喇嘛帶著七八個喇嘛退到了平台的一邊,耐心等待著。香波王子悄悄把手插進了哈達和經幡,迅速從纏繞的地方取了下來。他一條一條地檢查,其實是一條一條地連接。他幾乎把所有哈達都連接成了一條線,不結實的地方是兩條線,然後把一頭拴在了斗拱上。

他閉目打坐念起了經,念了差不多十分鐘,悄悄睜開眼睛,看到明亮的晨曦里,大昭寺的金頂突然擴大了,煌然一片金瓦的海,激蕩的金浪托帆而起,把一座龐大而立體的曼陀羅壇城不朽在西藏大地上。他知道密教徒的宇宙就是這個樣子的,它是太陽的變體,在千萬年千萬人無條件的崇拜中光芒四射。

香波王子就在曼陀羅壇城光芒四射的時候跳了起來,朝著數十米以下就是大昭寺門口的那道邊牆跑去,跑到跟前就把懷抱里的哈達扔了下去,一條哈達通道出現了。他翻過邊牆,拽緊哈達跳了下去,這時候才看到,骷髏殺手藏在邊牆外面,握著骷髏刀,吃驚地望著他。香波王子更加吃驚,心說完了,只要骷髏殺手一刀割斷哈達,大昭寺門前的石板上就會出現一個七竅出血的死人。

香波王子順著哈達迅速朝下溜去。國字臉喇嘛帶人追了過來。骷髏殺手跨前一步靠近哈達,舉刀就砍。而在國字臉喇嘛看來,對方舉刀就是要行刺自己,靠近哈達就是想溜下去,五大三粗的他一把將骷髏殺手拽翻在邊牆上,用整個身子壓住了對方舉刀的胳膊。另外幾個喇嘛撲過來,死死摁住了骷髏殺手。

國字臉喇嘛說:「沒想到他們還有一個同夥,你是怎麼上來的?」

骷髏殺手吼叫著:「放開我,放開我,我要殺了香波王子。」他號啕大哭,知道自己再也沒有希望,殺死香波王子的最後機會就這樣失去了。他想起了自己在黑方之主面前的「隱身人誓言」:「要麼香波王子死,要麼我死。」啊,我死,為什麼是我死?

國字臉喇嘛吩咐手下把骷髏殺手綁了起來,然後朝下看看:「快走,一定要抓住香波王子。」他帶著人朝獅子門跑去。

香波王子還在順著晃來晃去的哈達往下溜,看到一大片磕頭的信民正借著早晨旺盛的精力波浪起伏,看到烏青閃亮的「一百零八塊無字經石」在又一個被人全身心熱吻的日子裡一如既往地親切溫暖著,突然一陣激靈,彷彿醒了,就像一個一直迷糊的人,觸電一樣清醒了。他大叫一聲:「哎喲媽媽呀,我這個大笨蛋。」

然後,他雙腳落地,丟開哈達,狠狠地在自己額頭上擊了一巴掌。

他想,披露在《西藏日報》上的哲蚌寺「光透文字」里的情歌是這樣的:

鬍鬚滿腮的老狗,

心眼比人還好,

不說我黃昏出去,

歸來已是早晨。

注釋:老狗不是狗,鬍鬚不是鬍鬚。

而《西藏日報》文章的最後一段卻是這樣透露「授記指南」的:

讀到這樣的情歌,我們好似得到了發掘伏藏的「授記指南」,

定要去尋找那不是狗的「老狗」、不是鬍鬚的「鬍鬚」,定要去會

會那「情人」,看「腳印」是否已延伸到龍女措曼吉姆窗前,看措

曼吉姆的身影是否依然匍匐在一百零八塊陽光般鋥亮的經石上?

這就是說,這首情歌應該這樣解讀:「老狗」不是狗是人,這個人沒有「鬍鬚」,沒有鬍鬚的人不是男人,是女人。如果這個女人把大昭寺當作她的家,自然就是「黃昏出去,歸來已是早晨」。其實,《西藏日報》上的「授記指南」已經明確告訴他措曼吉姆在哪裡了,可是他太笨,直到現在才領悟:「看措曼吉姆的身影是否依然匍匐在一百零八塊陽光般鋥亮的經石上?」

措曼吉姆就在這裡,大昭寺門口磕長頭的人群里。

他喊起來:「措曼吉姆,措曼吉姆,誰是措曼吉姆?」

沒有人回答,卻有人從地上驀然爬起,跑了過來。

是一個容貌出色的姑娘,甩掉保護手掌的木頭手套,一把拽住香波王子說:「我看見你從上面下來了,是不是去大昭寺裡頭找我了?傻不傻呀,我就在門口等你。」那口氣好像她和香波王子是昨天的情人,今天又來約會。

香波王子驚訝地問:「我們早就認識?」

她不回答,又說:「你沒在售票窗口看到我的留言?」

「什麼留言?」

「你自己去看嘛。」

香波王子躲閃著磕頭的人,幾步跳向售票窗口,看到窗邊的留言板上的確有一行藏文字:

措曼吉姆離你兩步。

他迅速回到措曼吉姆跟前說:「太遺憾了,我們沒有買票,我們是被喇嘛們推搡進去的。」想到「授記指南」里的一句:「定要去會會那『情人』,看『腳印』是否已延伸到龍女措曼吉姆窗前。」這裡的「窗前」,指的不就是大昭寺的售票窗口嗎?

措曼吉姆又埋怨道:「你怎麼才來,我天天都等著你。」

香波王子問:「天天等著我?誰讓你在這裡等我的?」

措曼吉姆說:「我從兩歲起,就在這裡磕頭,阿媽說是為了等你。後來上學,也是半天去學校,半天來這裡。」

香波王子不相信地審視著她:「你怎麼就認定你阿媽讓你等的就是我呢?」

措曼吉姆嫣然一笑:「因為你喊了『誰是措曼吉姆』,阿媽和我等的就是一個尋找措曼吉姆的人,他叫香波王子。」

「你阿媽居然知道我的名字,你阿媽呢?」

「死了,她死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