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血咒殿堂 第6節

香波王子沉默了一會兒說:「上回說到哪兒了?」

梅薩說:「在扎什倫布寺,倉央嘉措拒絕受戒,然後回到拉薩,一群失去了孩子的母親在拉薩街頭向他哭訴。看到自己帶給別人無盡的痛苦而深深自責的倉央嘉措,從一個枯瘦女人身上拔出一把藏刀,一刀刺向自己心窩。」

香波王子點頭說:「這時候,他身邊的攝政王桑結毅然伸過去一隻胳膊擋住了鋒利的刀尖。倉央嘉措又來了一刀,這一刀刺傷了他自己的肩胛。桑結緊緊抱住了他。他面前一地的女人不禁痛聲號哭:『神聖的太陽啊,你不能流血。』藏刀落地了,藏刀的主人那個枯瘦女人抖抖索索撿起來,幾乎沒有猶豫,就把藏刀刺進了自己的喉嚨。她覺得刺傷達賴喇嘛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她的藏刀,她和她的藏刀都是罪大惡極的,她必須以死亡贖罪。她刺得又准又狠,仆倒在地的同時,斷氣了。倉央嘉措嚇得一臉蒼白,連連後退,然後就哭了,就像他面前的那些女人一樣痛聲號哭。他被人扶上馬背,哭著往前走,唱著往前走:

「核桃,可以砸開吃,

桃子,可以嚼著吃,

今年滿地的酸蘋果,

實在是沒辦法吃了。」

「倉央嘉措路過哲蚌寺的時候,被聞訊趕來的喇嘛接住了:『尊者你身上有傷,你需要治療,我們有遍治一切的醫聖、聞名全藏的大藥王的化身。』」

「這是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第一次來到哲蚌寺。喇嘛們把他接進了嚴密封閉的密宗道場阿巴札倉,因為遍治一切的醫聖正是阿巴札倉的首席堪布。醫聖的神奇醫術讓倉央嘉措的刀傷五天就結疤。就在這五天之內,攝政王桑結跟倉央嘉措有過一次十分重要的談話。桑結告訴倉央嘉措:『你不受僧戒,卻受過先天神戒,受了先天神戒你才能成為前輩達賴喇嘛的轉世。轉世的教主,你應該知道格魯派的存亡高於一切,為此,所有格魯派僧人都是可以捨命的。』倉央嘉措說:『讓我捨命,可以,讓我舍情,不行。』攝政王跪下說:『你不能這樣尊者,格魯派是你的,藏土是你的,眾生是你的,我不過是在替你管理。如果你不聽我的話,我就把攝政王的權力交給你。』這對倉央嘉措來說,幾乎就是拿刀子逼他,他害怕了。他不害怕死亡,卻害怕權力,害怕自己掌握權力。他打著哆嗦離開了一直跪地不起的攝政王桑結,喃喃地說:『那就這樣吧,你們怎麼逼,我就怎麼來,反正不等我死了,我是不能自由的。』突然他以詩人的狂放喊起來,『可我是有靈魂的,靈魂啊,歸屬於瑪吉阿米的靈魂你飛吧,飛吧,飛到拉薩以外的山野里去吧。』」

倉央嘉措沒有很快離開哲蚌寺,似乎哲蚌寺那殿堂庭院小落差的開闊敷設比布達拉宮的高聳及天更讓他愜意。他的經師大喇嘛曲介和寧瑪派高僧久米多捷活佛從布達拉宮趕來為他講經。他用閉目聽講的極度安靜歡迎了他們,讓兩位經師有些吃驚:怎麼突然變得如此不動,就像不動金剛的深寂法相?講經持續下去,講的是顯宗教典《依靠經教》和《法華經》。一星期過去了,有一天,在默記熟思的時間裡,曲介突然聽到了一聲他從未講授過的經咒。經咒出自倉央嘉措之口,就像布谷鳥的翅膀流暢地劃向了窗外的天空。他不禁打出一個激靈:怎麼是它?趕緊和久米多捷商量,也讓久米多捷諦聽。這一次,躲在柱幕後面的他們聽得更加清晰,是大寂靜度母的身、語、意三咒:唵達熱都達熱都熱索哈。他們吃驚地掀開柱幕,來到了倉央嘉措面前。

「曲介撲通一聲跪下,嚴厲地說:『尊者是達賴喇嘛,我們不好嚴加管束,但你現在的舉動關係到我們的身家性命,我們不能不過問。』是啊,是啊。『久米多捷活佛也跪下了,磕了一個頭說,』我是一個寧瑪巴,我擔不起讓格魯派教毀人亡的責任。『倉央嘉措慢騰騰睜開眼睛,似乎說:『什麼事兒,過問吧。』曲介說:『你已經有本尊了,是寧瑪派的大寂靜度母,誰給你的灌頂?』」

本尊是密宗修鍊的法要,是佔據壇城東南西北中的大神,它統攝修鍊的境界和修鍊者的靈魂,它使觀想變得有形有色、有根有底,而又上升為妙高天境,亦真亦幻。曲介的意思是,按照格魯派的鐵律,沒有系統研修顯宗教典的人絕對不可以學修密宗,你現在顯宗才入門不久,怎麼就已經有了密宗修鍊的法要?密宗修鍊需要上師灌頂也就是授權,哪個上師給你授了權?更何況大寂靜度母是寧瑪派的密教本尊、是用來男女雙修的意念支柱,而達賴喇嘛作為格魯派的領袖,只能選擇格魯派的本尊,比如阿巴札倉供奉的大威德怖畏金剛。如果改修別派本尊,那就是叛教之舉,是要逐出教門的。

「倉央嘉措不回答。但曲介馬上就明白了:『一定是寧瑪巴上師小秋丹,他一直跟隨著尊者,從門隅措那澩下村跟到了拉薩,如今他在哪裡?』這一問讓倉央嘉措倏然抬起了頭:是啊,如今他在哪裡?已經很長時間不見了。小秋丹是他的密法啟蒙上師,更是瑪吉阿米的影子,影子跟著身子去了,小秋丹唯一要做的,就是走遍天涯去尋找瑪吉阿米。一線希望在倉央嘉措心裡升騰而起:這個世界上,畢竟還有一個人,想他所想,做他所做。他站起來,告訴兩位經師,他要去拉薩城裡走一走。曲介和久米多捷不讓他去,死死抱住了他。他掙脫他們往外跑,兩位老邁的經師跌跌撞撞追了出來。這時阿巴札倉的首席堪布、遍治一切的醫聖出現了,攔住兩位經師說:『就讓他去吧,我已經看到了他前世的密宗法脈,偉大而不朽的蓮花生大師做了今天的倉央嘉措,為了聖教的綿長他必須承擔西藏所有的苦難。瑪吉阿米是他苦難的引導,所有的人間佛母一部分是他的肉體引導,一部分是他的精神引導。』大概老醫聖的音量過於充沛,或者煨桑之風把話捎了過去,已經跑出去很遠的倉央嘉措聽到了,突然返回來,恭立在醫聖面前說:『尊敬的上人,所有人都說我叛教、叛教、叛教,你為什麼說我是為了聖教?』醫聖微笑著,朝他揮揮手,恭敬地說:『偉大的尊者你去吧,只有走進你的心靈,你才是自由的行者,只有走向你的眾生,你才是遼闊的大海(達賴)。』」

「倉央嘉措帶著侍衛喇嘛鼎欽騎馬離開了哲蚌寺,來到大昭寺附近的沖賽康。他見到了他贈送過瑪瑙項鏈的央金,見到了他贈送過黃金佩飾的勒宗,見到了他贈送過華美腰刀的達娃,見到了他贈送過絲綢腰帶的拉毛,見到了宗角祿康最漂亮的姑娘桑姆,見到了最熱辣的姑娘曲珍,見到了曾讓他喝酒、留他過夜的所有女店家。他擁抱她們,擁抱所有他熟悉的姑娘,一個個呼喚著她們的名字:『瑪吉阿米,瑪吉阿米,你就是瑪吉阿米,所有的姑娘都是瑪吉阿米。』他又回來了,他是來自門隅措那的放浪青年、行空天馬,是巴桑寺的山野里自由慣了痴情喇嘛,是愛死了姑娘也被姑娘愛死了的英俊王子。姑娘們喜悅的眼光告訴他:這個來自魔女肚子的宕桑旺波,是整個西藏的情聖。」他情不自禁地唱起來:

「住在布達拉宮時,

是喇嘛倉央嘉措,

來到拉薩街上時,

是浪子宕桑旺波。」

「他又唱道:

姑娘是不會死的,

美酒是喝不完的,

我終身的希望,

全部寄托在這裡。」

「他還唱道:

若把思戀的苦心,

用來修行學法,

就在今生今世,

一定修成菩薩。」

攝政王桑結知道了他的行蹤,立刻派人請他回布達拉宮,他不從,只好派兵綁架。藏兵綁架著倉央嘉措來到布達拉宮腳下,看到那麼多大僧官和大俗官都來頂禮迎接,才知道他們綁架了六世達賴喇嘛,一個個滾翻在地,低聲祈請著,不知死了好還是活著好。倉央嘉措不理睬那些僧官和俗官,從繩索中伸出一隻手,給幾個近前的藏兵摸頂,和藹地點著頭,告訴他們,沒事兒,不就是綁了達賴喇嘛嗎?達賴喇嘛也是凡胎俗骨一個、七情六慾一身,跟你們平時捆綁過的任何人沒什麼兩樣。然後,拒絕了前來給他鬆綁的官員,走上了布達拉宮的台階。

就在這天,在倉央嘉措的寢宮布達拉宮德丹吉殿,當著攝政王桑結和經師曲介喇嘛、久米多捷活佛的面,倉央嘉措對兩個哆哆嗦嗦給他鬆了綁的喇嘛說:『綁了我的繩子屬於我,割斷繩子的刀子也屬於我,拿來,拿來。』他拿到了繩子和刀子,平靜地對攝政王桑結說:『你是我的上師你告訴我,我是用繩子弔死,還是用刀子刺死?』桑結說:『尊者,你要是死了,我也就不活了。』倉央嘉措說:『那你是希望我活下去了?可我怎麼能按照你的心愿活下去?我應該按照自己的心愿活下去,要是不允許,還不如死,還不如死。』攝政王桑結臉色大變,顫抖著說:『尊者,你怎麼就不考慮我的處境呢?你這樣逼我,我還能說什麼?可憐的西藏,可憐的眾生,看看你們的神王吧,他怎麼會這樣。』說著,掩面而泣,跌跌撞撞出去了。

這天晚上,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果然上吊自殺,但是未遂。侍衛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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