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血咒殿堂 第3節

去哲蚌寺沒開牧馬人,香波王子說:「這是為了表達對雪頓節的虔誠。」

虔誠的人都在步行,很多很多,在黯夜的拉薩,街街巷巷,朝著哲蚌寺,深沉地流淌。是從下往上的流淌,有點吃力,喘息就像河流的嗚咽,也是深沉的無語之息。沒有人大聲說話,默契之中,走向哲蚌寺的數萬人眾都在心領神會:這是如此寂靜的一刻,我們誰也不能逃離神聖。人是一種什麼靈物,竟然需要這樣的行動?

香波王子忍不住咳嗽了一聲,似乎整個拉薩都聽到了。風呼地刮來,把那聲不合時宜的咳嗽掀到了天上。連誦經念咒都是默默的,連手中的嘛呢輪都是細聲細氣的,連孩子哪怕他或她只有幾個月也都知道此時不得大聲哭喊。

就像百川歸海,大家漸漸匯聚到哲蚌大道上,黑黢黢的樹林護衛著一河上行的人。突然有了燈光,照耀著懸掛的哈達和煨桑的柏葉、青稞、酥油。很多外來的遊客過去,投一點錢,拿一條哈達或者一包酥油、柏葉、青稞。而拉薩的市民、西藏各地的信徒,已是準備好了哈達、酥油的,趁此機會,緊趲幾步,走到前面,佔好地方去了。

在樹大林闊、哲蚌大道彎出一個直角的地方,簇擁著一些遊手好閒的人。他們是拉薩的底層,畢生只做兩件事,到處流浪和接受施捨。尤其是節日里,他們總是哪兒人多往哪兒去。這會兒,他們正在靜悄悄面對著一場邪惡的招募。

招募他們的是一個顴骨高隆的人,他舉著鈔票小聲告訴每一個人:「到時候我把那個人一推倒,你們就過來踩,踩一腳十塊錢,踩兩腳二十塊錢,踩十腳一百塊錢。踩死了他,我在』玉包子『請大家吃飯。我先預付每人十塊,接好了,更多的錢還在後頭呢。」伸手要了錢的有俗裝也有僧衣,但熟悉流浪漢的人都知道,俗裝的未必不是喇嘛,僧衣的未必就是喇嘛。討要決定著他們的外表:面對僧人,俗裝更好,面對俗人,僧衣更勝。

顴骨高隆的人壓低嗓音說:「大家看著我的旗幟走,別落下,拿了錢不去是要受懲罰的,誰來懲罰你們?請記住我的名字:我叫骷髏殺手。」說著,舉起一把骷髏刀搖了搖,又舉起一面白旗搖了搖。

黑壓壓一片流浪漢匯入了人流,哲蚌大道更加擁擠了。

哲蚌寺坐落在根培巫慈山懷裡,它是藏傳佛教格魯派六大寺院之一,又與甘丹寺、色拉寺合稱「拉薩三大寺」,也是全世界最大的佛教寺院,全盛時期僧侶達到一萬多。它興建於公元1416年,明永樂十四年。全名叫「貝曲哲蚌卻唐門傑勒朗巴結瓦林」,意思是大米一樣堆積起來的十方吉祥尊勝洲。藏族人喜歡比喻,哲蚌寺便是一個比喻的典範。從天上以神的眼睛看,那些白牆金頂的寶殿剎房,就是一堆傾撒在山坡上的大米,白的是米粒,金的是稻殼。所以這個名字不是人起的,是天神起的。

香波王子和梅薩走走停停,終於來到了哲蚌寺旁邊面向東方的曬佛山前。這是一座大石累累的山,青灰的氛圍里,斑斕的六字真言旗幟一樣招搖在經石之上。角鐵焊接的支架依山而鋪,偌大一片斜坡都被覆蓋了。

數萬人眾集合在這裡,而山谷依然寂靜。

太陽就要出現,東方天際漸漸金紅。在一處喇嘛簇擁的地方,響起了法號的轟鳴,升起了柏葉的煙嵐。這是佛出世的前奏,掩蓋了人群的肅穆。谷口那邊,七八十個喇嘛蜿蜒排隊,扛著望不見頭的巨型捲軸,長龍一般游弋而來。人群紛紛讓開。

不一會兒,喇嘛們就站到了鐵支架的上端,把巨型捲軸沿著鐵支架的坡面滾了下來,瀑布似的嘩啦啦一陣響,白浪飛瀉。噢唷——滿山谷都是整齊洪亮的喊聲,彷彿就為了這一聲喊,他們沉默了九千年。

但是大佛並沒有露面,一層潔白的紗絹覆蓋在上面,朦朧了華彩的聖像。靜雅與肅穆、沉浸與歡喜,依然是等待。等待的時候仰望著東方,所有人的眼睛都在說:出來了,出來了。

太陽出來了,只露出曙紅的一綹。與此同時,四根繩子把那白紗拉了起來,大佛徐徐開幕,先是法身,再是法容。似乎太陽的金光是受人控制的,恰到好處地照射而來,鋪滿了山坡,輝煌燦爛。好像升起的不是太陽,而是大佛。不,升起的既是太陽,也是大佛,太陽和大佛同時照亮了哲蚌寺的山谷,山谷里人山人海。有人試圖爬上去頂禮大佛的身子,一隊喇嘛立刻魚貫而來,守衛在了大佛下面。

一陣如雷貫耳的歡呼,再也不需要沉默了,經聲大作,所有人都發出了聲音,激動得無以言表。哈達展開了翅膀,飛翔的是鳥,落地的是河。哈達之河流淌在大佛座前,信徒們跪下了,然後是五體投地。膜拜既是身形的,更是靈魂的。許多人希望用自己的頭碰觸到佛像,你爭我搶地擁擠著,一批下去了,一批又上來。人群和信仰都處在淹沒中,淹沒之後就是升華,是內心的歡喜。

那些不是信徒的,大都站著,舉起了照相機,還有些朝著香波王子擠過來。

香波王子回頭望著他們,反感地說:「擠什麼擠?為什麼不跪下?你們除了搶鏡頭還會什麼?就知道獵奇。」

有人邊擠邊喊:「你不是也沒有跪下嗎?」

香波王子正要跪下,梅薩一把拉住了他:「這麼擠的地方,跪下就起不來了。」

香波王子前後左右看看,拉起梅薩離開了靠近大佛的地方。他想離遠一點,看清楚大佛的全貌,而在剛才的位置上,只能看到局部——聖潔的佛衣飄帶。

這是一幅用彩絲編織的巨大的釋迦牟尼像。

香波王子問:「看清楚了吧?」

梅薩說:「這還用問,長眼睛的人都能看清楚。」

香波王子說:「我問的是看沒看清楚別人看不見的東西。既然塔爾寺的『授記指南』暗示我們關注『哲蚌雪頓』,與『哲蚌雪頓』有關的一切就都有可能顯示『七度母之門』。」

梅薩說:「道理是這樣,但伏藏是根據掘藏者的天然佛性和佛緣來顯現的,我的天然佛性沒你好,別人看不見的我也看不見。」

香波王子搖搖頭:「可我的佛性在哪裡呢?」說著,撲通一聲跪下了。他覺得虔誠才能帶來靈感和好運。沒想到剛一跪下,一隻結實的靴子就踩在了他的脊背上。他「哎喲」一聲趴在地上,想回頭看看是誰踩了他。突然湧來一堆人,用好幾隻腳踩住了他,也踩倒了另一個穿著絳色氆氌袍的漢子。漢子正好倒在他身上,為他承受著踩踏。他喊叫著,朝前爬去,漢子也朝前爬去,越來越多的靴子和皮鞋跺在了漢子身上。

梅薩撲過去,推搡著那些人:「踩死人了,踩死人了。」

骷髏殺手用經幡包了頭,只露出眼睛,舉著白旗指揮一些人拉起手,把更多的人圈過來,迫使他們從香波王子和那漢子身上踩過去。一個喇嘛模樣的人在前面撒起了打著吉祥結的紅絲繩,大家爭搶著,人越來越多,擠得水泄不通。

梅薩看出他們是故意的,大聲說:「你們這是殺人,大佛面前竟敢殺人,惡道!魔鬼!」

香波王子馱著漢子吃力地爬向腿與腿的縫隙,卻引來更多更狠的踩踏。正無計可施,就見漢子從他身上翻下來,用頭頂著他,猛力把他頂向了一個石頭坑窩。他慘叫著,蜷縮到坑窩裡,臉面朝下,凝然不動。

依然是猛踩狠跺。漢子躺倒在香波王子身上,滿臉滿身都是血。

有人大聲說:「他死了,已經死了。」

這彷彿是信號,拉手圈人的人不圈了,拋撒吉祥結的人不撒了,他們混在擁擠的人群里拚命朝四下鑽去。

梅薩撲過去撕住了拋撒吉祥結的喇嘛,喊道:「兇手,兇手。」

喇嘛驚怕得縮起了身子。用經幡包了頭的骷髏殺手大步過來,一個耳光扇得梅薩左歪右晃,等她回過神來時,所有兇手都不見了。

許多人簇擁在那漢子和香波王子身邊祈禱著。梅薩擠到跟前小心翼翼地扳了一下漢子的肩膀,漢子呻吟坐了起來。

梅薩喊道:「快把他送到醫院去。」

幾個維持秩序的喇嘛過來,扶起了漢子。梅薩看到,從漢子的絳色氆氌袍里露出了明晃晃的鋼板,驚想這人居然早有防範。漢子被幾個喇嘛架到哲蚌寺藏醫院包紮去了,趴卧在石頭坑窩裡的香波王子感到背上一陣輕鬆,蠕動著轉過身來,驚恐地望著人群。

梅薩慶幸地說:「我以為你死了。」

香波王子說:「差一點,要不是有人保護我,我今天恐怕就要血祭哲蚌寺了。那漢子呢,他怎麼樣?」他坐起來,搖晃著肩膀,疼痛得直吸溜,咬著牙說,「肯定是』隱身人血咒殿堂『的人,他們無處不在。」抬頭望了一眼超然物外卻又悲憫人間的大佛,眼前突然一陣熠亮,愣了:是什麼,能比大佛還要吸引他的眼球呢?他揉了揉眼睛,閉上,睜開,再次矚望大佛時,發現此刻在他眼中熠亮無比的竟是大佛襯景上斑斕的雲彩。

一瞬間他忘了疼痛,指著雲彩數起來。他數了九十八朵。

「梅薩,你也數一遍,大佛後面的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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