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萬瑪之蹤 第3節

塔爾寺的布局最早是村落式的,街巷串連著殿堂,給人的感覺是殿殿臨街,寺寺成巷。現在修起了圍牆和大門,儼然一個大庭院,差不多是中南海的風格。不過這庭院是沿山錯落、依勢參差的,少的是方圓和規整,多的是氣勢和巍峨。香波王子和梅薩沿著塔爾寺外圍到處走了走,白天的商鋪林立、金碧輝煌藏匿在黑燈瞎火里,萬籟俱寂。兩個人幽靈似的移動著,給夜晚的塔爾寺平添了許多詭譎和不安。

香波王子曾經用步行的方式研究過塔爾寺的地形,如同蓮花排列的八谷八川他是熟悉的,知道那圍牆再高再長,也不可能去綿亘不絕的山脈上起起伏伏。宗喀蓮花山的山坳里,花蕊般的塔爾寺,它的東、西、南三方,是以山為牆的。香波王子帶著梅薩先來到東山,後來到南山,借著月光摸來摸去,沒摸到下山的途徑。最後來到西山,忽上忽下地走著。也不知怎麼走的,等他們停下來喘氣時,發現已經來到了半山腰的大拉讓門前。

香波王子高興地小聲說:「我們能到達這裡,說明已經進入了塔爾寺。」又告訴梅薩,大拉讓是俗稱,正規的名字是扎西康賽,漢人稱它吉祥宮,過去是達賴、班禪以及歷任法台的寢宮。乾隆皇帝曾派人為大拉讓修建了宮牆、華門和牌坊等,並賜名「永慧宮」。「你看,這是一個可以俯瞰塔爾寺全景的地方。」

濃濃的夜色就像層次分明的塗抹,天是淺黑,山是濃黑,樹是墨黑,萬間僧舍一片灰黑,而那些挺著的高殿和卧著的矮堂,因為紅牆而變成了紫黑。還有些白牆的庭院、灰瓦的樓閣,則是煙黑的一溜兒。不黑的是金頂、寶瓶、法幢、法輪、祥麟、吉鹿、銅鏡,它們在黑色的層次里,顯現出風格各異的金色來:柔和金、太陽金、白熾金、星光金、耀斑金、紅銅金,而且是漂浮著的,就像一群群黑浪里的金色魚、一道道黑雲里只閃不逝的天雷電。

梅薩看呆了,連聲說:「好地方,好地方。」

香波王子帶著她,沿著「之」形的德吉路,朝下走去,剛走到長壽殿跟前,就見一隊拿著禪棍的護寺喇嘛從管家活佛院出來,匆匆忙忙走進了前面一座大庭院。香波王子拉住梅薩躲了起來,小聲說:「前面就是大吉哇,半夜三更調兵遣將,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

「大吉哇?大吉哇是什麼?」

「大吉哇曾經是全寺的行政管理機構,負責全寺的放債租田、布施分配、對外聯絡、審理案件等。過去大吉哇老爺在審理寺屬部落的各種案件包括人命案時,當地縣衙無權干涉。大吉哇內設有班房、刑堂以及皮鞭、鐵索等刑具。對判定有罪的百姓和僧人,輕者罰款,責令出錢為全寺僧人熬茶煮粥以贖罪;重者處以肉刑,鞭打、上鐵絆、罰苦役等。也會把欠租欠債的人投入班房,讓其親友花錢贖出。什麼叫『政教合一』,這就是啊。『政教合一』既是精神對政權的統馭,又是政權對精神的統馭。當權力開始罰罪肉刑時,精神的肌理就是無敵而被創,自己戕害了自己。現在大吉哇已經沒有這些權力了,但威嚴和慣例還存在,關鍵時刻,他們依然可以得到管理委員會的授權,組織經堂大會和承擔護教護法的責任。」

香波王子拉著梅薩,貓腰靠近著大吉哇,突然停住,蹲在了黑黢黢的石牆下。

大吉哇的門開了,那隊手提禪棍的護寺喇嘛從雙開的木門裡魚貫而出,在一個裸臂活佛的帶領下,直奔大經堂。香波王子呆愣著:大經堂後面就是「臍帶之紅、成道之翠、文殊獅子吼」的地方,就是供養著菩提大銀塔的大金瓦殿。那裡有萬瑪活佛的蹤跡,有聖門的誘惑:「七度母之門」——「最後的伏藏」——「倉央嘉措遺言」——「幸福的伊卓拉姆」,一層層的迷霧,一重重的風景,每一重都是天堂。他憑感覺意識到:如果大金瓦殿出現眾多護寺喇嘛,就一定是沖著他香波王子和梅薩的。

「怎麼辦?」他問梅薩。

「我怎麼知道?靠你了,快想辦法。」

「千萬別說靠我,我得靠你。我現在把你想像成了無死佛母和智慧空行母,只要你加持我,我們就可以闖過去。」

「怎麼加持?」

香波王子朝她湊了湊,拉住她的手:「親我一下。」

梅薩甩開他的手:「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耍流氓。」

香波王子認真地說:「我親你一下也行。」

梅薩朝後躲開,卻見香波王子貓腰前去,趕緊又跟上。

香波王子停下來說:「其實你已經加持過我了,我剛才拉住了你的手,發現它滑滑的綿綿的燙燙的,我於是就把它想像成了你的心。就像女人有兩隻手一樣,女人也有兩個心,一個是跳動的產生思想的心,一個是流水的產生愛情的心。一個心在身體裡頭,一個心在身體外頭。外在的心是身體的中心,內在的心是思想的中心。兩個心都是女人最隱秘也最誘人的東西。更重要的是,兩個心是相通而一致的,無論你得到哪一個心,都意味著兩個心皆屬於你。希臘神話中說丘比特之箭射中誰,誰就會產生愛情,其實講的是男性的生殖運動。男人雖然射中的是女人外在的心,真正俘虜的卻是內在的心。倉央嘉措就是我們藏族的丘比特大神,他用情歌射中了所有女人的心,包括你的心。」

「什麼心不心的,你抓住的只是我的手。」梅薩嫌惡似的把手在自己身上蹭蹭。

香波王子說:「不是這只是那隻。」看她又蹭蹭那隻手,他笑道:「沒用的,你知道,佛教最大的貢獻就是開啟了人類的想像,想像它是什麼,就是什麼。這需要虔誠和功夫,我天生具備這樣的功夫。你已經在我白天黑夜的想像中了,想像是蹭不掉的。」

梅薩恨得咬牙切齒:「我要是會殺人,首先殺了你。」

香波王子說:「殺一個愛你和你愛的人?」

他們沿著石牆往前移動,來到大經堂的院門外,門是半掩著的,聽了聽,瞅了瞅,一片啞靜,什麼也沒有。抬腳跨過門檻,咚的一聲,梅薩的頭碰歪了突出的門栓,疼得她「噝噝」直叫。有個喇嘛從院子西北角的小門裡出來,往前幾步,又疾步返回,好像沒看見他們。他們從右首的廊檐下靠近著大經堂。

大經堂里,酥油燈的光閃就像一團團滾燙的火球,火球集中的地方就成了火流。喇嘛的身影在火流前搖晃,經聲穿過黑暗,讓午夜更加寂靜。風在勻速回蕩,殷勤地把那些真誠的經咒托送到天上去了。

香波王子依在大經堂的門柱上,探頭張望了片刻,拉著梅薩的手走進西北角的小門,來到那條著名的大廚房巷道。巷道的西端連接著釋迦殿和依怙殿,依怙殿的旁邊,正對著大經堂的後牆,就是大金瓦殿。

香波王子發現,他們根本無法穿越大廚房巷道,巷道西端的燈光里,挺立著一排手提禪棍的護寺喇嘛。不像是防盜,而像是足球運動員正在自家門前堵擋近距離的自由球。他們迅速後退,剛退到大經堂的院門外,就聽一聲喊叫:「抓賊。」

兩個人渾身一顫,幾乎抱在一起。等了一會兒,不見有人來抓,才意識到跟他們無關,就聽大廚房巷道里,腳步雜沓,不時傳來護寺喇嘛們的吆喝。他們對視著,眼裡的疑問是:誰呢?在這個深藏若虛的黯夜裡,難道還有人跟他們一樣懷揣了掘藏的野心,正在偷偷靠近大金瓦殿里的菩提大銀塔?

不管是誰,這個「賊」已經先於他們來到這裡,並且走了一條跟他們同樣的路。他們四下里探尋著,看到身後的大吉哇里,又走出幾個護寺喇嘛,趕緊離開,向南跑去,一頭扎進了跳神院。

他們躲藏在跳神院的暗角里。香波王子觀察著院子里的動靜,不失時機地告訴梅薩:「塔爾寺每年都會在這裡舉行四次大型法會和兩次小型法會,盛會的法事之一便是跳法王舞,俗稱『跳神』或『喇嘛社火』。」

梅薩問:「好看嗎?」

香波王子說:「當然好看,在藏族文化中,只要跟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沾上邊的,都是既好看又好聽。倉央嘉措不僅情歌唱得好,也是金剛舞的能手,精通『一楞金剛』、『三楞金剛』、『五楞金剛』等各種金剛步伐和舞姿。他的繼任七世達賴喇嘛格桑嘉措有感於先世的以歌弘佛、以舞傳法,授意塔爾寺第二十任法台建起了神舞學院和跳神院,並賜贈了許多文武護法面具和舞衣、法器等。現在的塔爾寺有男女武士舞、男女怒神舞、和靜舞、教內舞、密咒舞、專一舞等三百六十種舞蹈,其中有不少來源於倉央嘉措最初的創造,還有幾種舞蹈是有背景音樂的,是當年倉央嘉措情歌的調子,非常珍貴。」

梅薩不解:「喇嘛們為什麼要跳舞?」

「為了消除來自心靈和外部世界以及密宗不良修習法的邪見,驅散危害聖教的外道魔障,用舞蹈來詮釋堅固、光明、鋒利而又空空如也的金剛不壞之身。可以說,藏傳佛教的舞蹈是娛樂宗教化和藝術宗教化的典範。」

「還有你口口聲聲的倉央嘉措,恐怕也是典範。」

「不錯,娛樂、藝術、宗教,愛情、生命、信仰,沒有誰比倉央嘉措更懂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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