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登臨寶座 第4節

天氣悶熱起來,好像又要下雨了。蘭州從前是一個少雨的旱城,這些年雨水突然多起來,而且說下就下,沒有醞釀。停靠在黃河橋頭的牧馬人里,熱氣和汗氣糾纏在一起,加上香波王子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三個人又是流淚,又是咳嗽。但注意力一點也不分散,好像世界是不存在的,除了倉央嘉措和瑪吉阿米以及情歌。

突然梅薩說:「看來沒有瑪吉阿米,就沒有倉央嘉措情歌。」

香波王子說:「這樣想就對了,在倉央嘉措的生活中,瑪吉阿米佔據最重要的地位,沒有她,不僅沒有情歌,也沒有倉央嘉措。如果說倉央嘉措是愛情的象徵,瑪吉阿米就是愛情的保姆,是她誘發並培育了倉央嘉措的愛情。她就像山宗水祖,以此出發,大山綿綿,闊水湯湯。」

梅薩發自內心地說:「真讓人羨慕。」

香波王子說:「知道為什麼孔雀尾毛是瑪吉阿米的標誌嗎?因為在印度民間的傳說里,孔雀公主是天上人間最美麗的女人,是天地精華的顯現。佛教藉此發揮,說所有的度母神在通過觀世音化現為佛門女神之前,都是孔雀的轉世,都有過從孔雀公主到凡間女子的經歷。孔雀是美麗聖潔的靈物,由它轉世的女人,身上都有藍色的孔雀尾毛的胎記。」

梅薩說:「瑪吉阿米,孔雀尾毛做標誌的瑪吉阿米。」

香波王子說:「倉央嘉措也有動物標誌,那就是鸚哥,在藏族的傳說里,鸚哥是愛情的象徵。」

梅薩望著香波王子胸前的鸚哥頭金鑰匙說:「你不會是在說你自己吧?可惜你的鸚哥頭是鍛造出來的,如果是長出來的,就長在你身上,那你就是倉央嘉措的轉世了。」

「這可是天神的鍛造,我的祖先的寶貝,跟我的命一樣重要。」

「那也無法避免重複,天神一鍛造一大堆,一人發一個,你的祖先僥倖得到了一個。而我相信,能代表倉央嘉措的『鸚哥』,絕對是天底下唯一的鸚哥。」

智美慢騰騰地說:「能不能說正經的,你們總是跑題。」

香波王子說:「這就是愛情的魅力,是愛情讓掘藏跑題了。」

梅薩說:「一般來說,伏藏的目的是為了聖教不會消失、教言不會摻雜、加持不會衰弱、傳承不會斷裂。可『七度母之門』的伏藏卻恰恰相反,不斷顯現的『授記』——倉央嘉措情歌讓我們觸摸到的是一個宗教叛逆者的靈魂,他用世俗的愛情否定了神聖的戒律,讓聖教感到了惶恐。惶恐也許是這位教主帶給聖教的唯一禮物,而聖教帶給他的卻是壓抑、苦悶和憤怒。」

香波王子說:「只能說暫時是這樣,我不相信倉央嘉措會壓抑到底,苦悶到底,憤怒到底。這就是我們的不同,你們相信憤怒是極端而持久的,而我只相信愛情。倉央嘉措把情歌唱響了西藏,用情歌輕而易舉地主宰了人們的精神。為什麼?因為西藏就像需要宗教一樣需要愛情,愛情與宗教不僅不抵觸,而且是互為表裡的膠結體,是天下第一的水乳交融。」

智美說:「這只是你的願望,我們面對的是一個滌罪的世界,宗教的存在首先不是為了追求愛情,而是為了洗清罪孽。」

香波王子激動地說:「如果沒有罪孽呢,宗教洗滌什麼?倉央嘉措沒有,我也沒有,我相信你們兩個也沒有。」

智美說:「所以這個世界不需要宗教。」

梅薩看到香波王子睜圓了眼睛要反駁,趕緊說:「不說這些了,集中精力往下掘藏吧。」她把「光透文字」拿起來看看。大概是隨著轉經筒長久旋轉的緣故,邊角有些殘損,紙面上密密麻麻一層皺紋,但陽光下古老的伏藏語言還是清晰可辨的,伏藏語言旁邊是她的翻譯。她說,「了解了『授記』給我們的歷史,我們現在要面對現實,下面的『指南』是什麼意思?」說著念起來:

臍帶之紅,成道之翠,文殊獅子吼。

聚蓮之塔,彌勒之寺,袞奔賢巴林。

聖門之內,萬瑪之蹤,伊卓拉姆吉。

香波王子說:「我想聽聽你們的高見。」

梅薩著急地說:「別賣關子了,我們沒高見,就想聽你的。」

香波王子點著一根煙,抽了一口。

梅薩拿出紙巾揩著眼睛說:「別抽了好不好?你又抽又喝,渾身都是臟毒,一點也不清凈,按規矩,不清凈的人是不能接近伏藏的。」

香波王子說:「不清凈的還有心靈,我的心靈更骯髒,胡思亂想。我知道我不配掘藏,可為什麼偏偏攤上了我呢?」

梅薩說:「機會到了,你必須改變自己。」

香波王子說:「很難。不說我了,說『指南』吧。『臍帶之紅』,顯然指的是宗喀巴和他的誕生地。『宗喀』是藏語古地名,指甘南積石山主峰宗喀傑日以西、青海湖以東、湟水以南的地方。當初,元帝忽必烈感念大國師西納喇嘛對朝廷有功,要賞賜封地,請他在喇嘛教流行區域的甘青西藏挑選。西納喇嘛花四年時間到處走動,最後選中了宗喀,稟告皇帝說,這是個出聖人的寶地,文殊大皇帝封也罷,不封也罷,我都要在此安住。西納喇嘛安住的地方,八谷八川形如蓮花排列,名叫宗喀蓮花山。九十年以後的公元1357年10月10日黎明,第二佛陀宗喀巴就降生在宗喀蓮花山的懷抱里。母親香薩阿曲剪斷臍帶後鮮血滴下,透過地氈滲入地下,不久,這地方便長出了一顆神奇的菩提樹,翠綠的枝葉傘蓋而起,很快撐破了小小的帳房。後來宗喀巴在西藏創立格魯派,宗喀蓮花山便成了格魯派的祖宗之山。」

梅薩問:「那麼『成道之翠,文殊獅子吼』呢?」

香波王子說:「『成道』指的是樹,就是旃檀樹,學名叫暴馬丁香,佛名叫菩提樹,印度人稱為阿沛多羅樹。當年釋迦牟尼出家為僧,苦修六年後來到菩提樹下,跏趺而坐,對天發誓:『成道就在此處,如果不成,我不離禪座。』後來果然得道,菩提樹也就成了成道樹、思維樹。由宗喀巴母親的臍帶之血養育的這棵菩提樹,根深葉茂,十萬葉片芳香熏人,每片葉子上的紋脈清晰地顯現一尊獅子吼佛像。佛像呈墨綠或淺綠,樹皮上還顯示出文殊菩薩的五字心咒。獅子吼佛是釋迦牟尼的第七幻身,托文殊菩薩轉生於宗喀蓮花山,那就是宗喀巴。」

梅薩說:「『聚蓮之塔,彌勒之寺,袞奔賢巴林』又是什麼?」

香波王子說:「就是青海塔爾寺。當時正在西藏學法的宗喀巴託人帶信,請求母親保護菩提樹。宗喀巴的母親會同當地施主和信民,用一尊獅子吼佛像做胎藏,把菩提樹榦用黃綢包裹,在四周鑲砌石板,建成了一座聚蓮塔。聚蓮塔是宗喀蓮花山最早的佛教建築。

「後來,大禪師仁欽宗哲堅贊根據佛菩薩的夢授,建起一座明代漢式宮殿,殿中用藥泥塑造了一尊彌勒佛鍍金坐像,佛像體高身偉,內部裝有如來舍利子、舍利母、阿底峽大師的聖骨靈灰、釋迦室利大師的法衣法物、宗喀巴大師的頭髮袈裟、宗喀巴父親顯現文殊菩薩像的額骨、來自印度和尼泊爾的釋迦牟尼小銅像等。這是宗喀蓮花山最早的佛寺,稱為彌勒寺。

「宗喀蓮花山的山懷裡,先有一塔,後有一寺,漢族的信民們為顯得親切,稱『塔』為『塔兒』,跟『寺』合起來,就成了『塔兒寺』或『塔爾寺』。而藏語沿用至今的稱呼是『袞奔賢巴林』,『袞』是『佛身像』,『奔』是『十萬』,『袞奔』就是『十萬佛身像』,『賢巴林』是彌勒寺,合起來就是『十萬佛身彌勒洲』。」

梅薩說:「『聖門之內,萬瑪之蹤』呢,什麼意思?」

香波王子說:「後來聚蓮塔幾經重建,又用佛殿覆蓋,變成了如今聳立在大金瓦殿通風天井裡的菩提大銀塔。塔形巍峨,塔基寬闊,外殼是純銀,間有鎦金裝飾,鑲嵌著許多瑪瑙、珊瑚、青金石、綠松石。塔中上方,有一佛龕,環襯著大鵬、寶象、雄獅、祥龍、吉鹿、勝母,裡面是頭戴通人冠的宗喀巴鍍金像。菩提大銀塔是塔爾寺首屈一指的寶供神物,號稱黃教第一塔、世界一莊嚴。

「菩提大銀塔從出現到現在已有六百多年,無論怎樣改造重建,基座上都留著一道聖門,通往裡面的菩提樹和十萬葉片、十萬獅子吼佛像。聖門很少被人打開,在所有關於菩提大銀塔的文獻里,只有一次打開聖門的記錄,那就是萬瑪活佛著的《尼瑪·僧格》,他說大約在八十年前,因為要刮取菩提樹的樹脂作為聖膠粘連被盜後又回來的葯泥佛頭,寺院決定打開聖門,全體僧伽推舉萬瑪活佛鑽進聖門刮取聖膠。他完成任務出來時,發現一片葉子落在肩膀上,上面格外清晰地顯現著一尊獅子吼佛像。」

梅薩說:「『聖門』清楚了,『萬瑪』也基本清楚了,是不是可以這麼理解:菩提大銀塔的聖門之內,萬瑪活佛當初留下蹤跡的地方,就是『七度母之門』所在地?」

香波王子說:「很可能是這樣。因為緊接著就是『伊卓拉姆吉』,『吉』是『德吉』的略稱,『德吉』就是幸福。比如『卓瑪吉』,就是『幸福的度母』;『伊卓拉姆吉』,就是『幸福的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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