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因緣時節 第5節

香波王子和梅薩把雅閣撂在停車場,換了好幾輛計程車,碾轉到達了昌平,天已經亮了。智美早就等在那裡。三個人坐進牧馬人。從這裡走向京藏通道北線的張家口,再經呼和浩特、包頭、銀川、蘭州,最多三天,就可以到達拉卜楞寺了。三個人都很興奮,是那種緊張之後放鬆心身的興奮。他們回憶著幾天來的山重水複,慶幸著柳暗花明,你一言我一語,堅信已經擺脫了所有的跟蹤和追殺。香波王子喝著從最後一家屬於北京的商店買來的烈性二鍋頭,唱起了倉央嘉措情歌:

已經是心猿意馬,

黑夜裡難以安眠,

白日里沒有到手,

不由得傷心感嘆。

梅薩跟著唱起來:

已過了開花時光,

蜜蜂兒不必心傷,

既然是緣分未盡,

待來年再續衷腸。

香波王子吃驚地瞪著梅薩:「啊,你也會唱,而且唱得這麼好,什麼時候學會的?」梅薩不吭聲。香波王子又說:「不過後兩句錯了,應該是『既然是緣分已盡,我何必枉自斷腸。』」梅薩還是不吭聲。

開車的智美說:「她唱的不是倉央嘉措情歌,是梅薩情歌。」

香波王子說:「好啊,梅薩也有情歌啦,梅薩情歌是唱給誰的?不會是唱給我的吧?當然不是,是唱給智美的。」

智美說:「她沒給我唱過,但我知道她一直在學唱。就在你還沒有畢業離校,使勁不理她的時候,她跟著錄音,跟著你的聲音,開始偷偷地學唱原生態的倉央嘉措情歌。」

梅薩說:「智美你別說了。」

智美說:「有些事情應該讓他知道。」

梅薩紅著臉,大聲說:「要說我自己說。」

香波王子笑道:「還有我不知道的事情?說呀。」

梅薩說:「說就說,有一件事情我至今耿耿於懷,那次我去校外,回來的路上遭人搶劫,不僅搶了我的項鏈、耳環、手鐲,還戳了我一刀。我知道智美特意告訴了你,便在學校醫院等著你。我覺得你不僅是一個溫存纏綿的人,更是一個胸襟開闊的人,你一定會來看看我這個曾經拒絕了你的女生。但是你沒有來,所有認識我的男生都來了,唯獨你沒有來。」

香波王子說:「你被搶劫的時候,我已經離開喧鬧,歸於沉默,不光不理你,哪個女生我都不理。」

梅薩「哼」了一聲說:「你不是沉默是冷漠。」

「更不幸的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只能冷漠。」

「什麼更不幸的事情?」看他不回答,梅薩說,「你不說就是撒謊。」

香波王子望了一眼車窗外倏忽後隱的行道樹,激動地說:「難道我不說出來你就不能諒解?好吧,我告訴你,我就是不想用一個災星的形象嚇死你。當年在中央民族大學,到底為什麼我會從無拘無束、自由浪漫的生活中消失?為什麼我會像老鼠一樣躲在寂寞的洞穴里默默無聲?為什麼我冷漠地對待了你也對待了別的女生?因為幾乎所有女生,我指的是跟我談情說愛的女生,都打算違背我們心照不宣的約定:不因為我們的青春激蕩而導致懷孕。她們以為那是在草原上,懷孕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首先是珠姆,每次都說有措施,直到有了身孕我才知道她一直在騙我。她說反正這輩子香波王子是不屬於我的,我要生下一個小香波王子讓他永遠屬於我。我從來沒想過為愛情承擔過於沉重的生活責任,也不希望她們因我而增添拖累。珠姆因為懷孕被學校開除,公開的理由是因為醉氧而退學。之後,珠姆,一個孕婦,死在回家鄉的路上,她被人從疾馳的火車上扔了下來。你們不知道吧?所有的同學都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有人特意打電話告訴了我,還對我說:『你招惹哪個女生,我們就讓哪個女生死,尤其是懷孕的女生。你不要認為你是一個人見人愛的王子,你其實是一個災星你知道嗎?』我當時不知道珠姆為什麼會死,我只有害怕和擔憂,就像老鷹的爪子揪住了我的心,痛苦得夜夜都在抽風。我去火車站打聽,去鐵路公安局打聽,想知道到底是什麼人把珠姆從火車上扔了下來。沒有人告訴我,好像大家都在為一個壞蛋保密。我不是一個沒心沒肺的人,不希望那些可愛的女生都有珠姆的結局。我收斂了自己,不去主動接近女生,也不再拋頭露面。我對她們視而不見,也希望她們對我視而不見。我當然不可能去學校醫院看你。我甚至想,也許正是因為我,你才遭人搶劫、被人行刺。我唯一的辦法就是冷漠,冷漠,冷漠。」

梅薩沉默著,半晌才說:「原來是這樣。」

「我為女人而活著,怎麼可能會因為一次拒絕而放棄呢?」

梅薩唉嘆一聲:「珠姆到底為什麼會死,你現在知道了嗎?」

「我也是猜測,但我希望我的猜測是不對的,三百多年前的追殺即使會重演,也不應該殃及珠姆,畢竟我不是倉央嘉措本人。」

「你能不能說白了?讓我聽懂你的意思。」

「我沒想明白的事情說不明白,以後再說吧。」

梅薩吹了一口氣說:「我怎麼跟你一說話就上火,又是以後再說,你總是以後再說。」她看他有些迷惑,又說,「那次我出國你還記得吧?」

「你出國的時候我已經研究生畢業。」

「可你的幽靈並沒有在中央民族大學消失。我專門給你打了電話,對你說,中國藏學基金會資助藏族青年學者去美國惠靈頓大學做訪問學者,作為基金會的副主席,邊巴老師推薦了智美。訪問學者可以帶家屬或女伴,智美希望我跟他一起去。你是怎麼說的?你說:『這是好事兒,祝賀你。』我說:『以後要是有機會,我想留在國外,你覺得呢?』你說:『這方面我沒有經驗,以後再說吧。』你的平靜就好像你從來不認識我。」

「難道不是好事兒?我沒有理由不平靜。」

「好事兒,好事兒,好事兒,我遠遠地去了國外,對你來說是好事兒?」

香波王子愣了:「好像是我把你推向了國外,好像不是你拒絕了我,好像我跟你有過很久很久的關係。」說著,突然意識到如同愛情往往並不是愛情,拒絕有時並不是拒絕,她當初拔出藏刀遞給他說:「請你現在殺了我,不然就請你放開我。」其實深層的意思是:你愛我又去愛別人,那還不如你殺了我。你不殺我,又不放開我,那就說明你是愛我的,你就不能再去愛別人。可惜他做不到,就像花的開放,遼闊的草原不能只開一枝花;又像水的流淌,可以順著河道一直走,也可以泛濫起來淹沒一切。但是他知道這些道理對梅薩講不通,梅薩聽媽媽的,聽她媽媽詛咒般的教誨。他說:「我雖然很自信,但我從來不認為,我就是那個你媽媽讓你一輩子等待的男人,那個一旦出現就會讓你的心咚咚咚跳的男人。」

梅薩瞪起眼睛說:「撒謊,是因為你又開始花心綻放了。你再次以最深情的方式,向所有你看中的女人唱起了倉央嘉措情歌。」

香波王子認可地低下了頭:「你怎麼知道?」

梅薩大聲說:「我是間諜。」

香波王子用手指彈了一下鸚哥頭的金鑰匙說:「離開中央民族大學,對我的愛情生活是個解放,我又開始了和女人的交往,但方式已經大不一樣了。我盡量不去張揚,總是偷偷摸摸的,最重要的是,她們不是女生,不會異想天開地用懷孕的方式自造一個小香波王子然後永遠屬於她。」

「而我,卻還像以前那樣在偷偷地學唱倉央嘉措情歌,只要你唱過的,我都學會了。倉央嘉措情歌,到底有什麼魅力啊?」梅薩知道,其實她想說的是,香波王子,你有什麼魅力啊,應該放棄卻一直沒有放棄。

「怪我,怪我,我應該想一想,為什麼你想留在國外卻又回來了。」

「自作多情,我回國跟你沒什麼關係。我跟智美分不開了,我必須回來。」

「那就好,那就好。」香波王子突然轉向智美:「對不起智美,我們居然會在你面前敞開心扉。」

智美大度地說:「沒關係,梅薩的心思我是知道的,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因為畢竟我成了那個她媽媽讓她一輩子等待的男人,那個一旦出現就會讓她的心咚咚咚跳的男人。」

「恭喜啊,恭喜你們兩個。」香波王子說著,突然覺得有點言不由衷,還有點酸,這麼好的姑娘已經屬於別人,而你只配坐在旁邊一眼一眼地看,你這個大笨蛋。

牧馬人的賓士飛快而沉穩。三個人再也無話。

沉默的時候,香波王子想起了珀恩措。他拿出手機要打過去,摁了幾下,發現沒電了。要借梅薩的手機用用,又不好意思開口。突然想起邊巴老師留給他的手機,趕緊掏出來,摁通了珀恩措。

沒有人接。他意識到這是邊巴老師的手機,珀恩措情緒不好的時候也許不接陌生的電話,就發了一個簡訊:我是香波王子,快接。

再次打過去時,果然接了。

「你不是不理我嗎,為什麼還要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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